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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
殿门虚掩着,像一道暧昧不明的笑。
李聿端着那盘冒着热气的烤红苕,在门外静立片刻,将打好的腹稿又默念了一遍。行囊皆已齐备,明日便要随圣人启程前往骊山行宫,此行需停留两月有余。今夜,他与梅雨之间这僵持的局面,总需寻个由头缓和几分。
他特意烤了红苕送来——那天她曾亲手烤制,最后却因争执未能入口。以此破冰,算是个不言自明的台阶。若到了行宫那人多眼杂的地方,梅雨还这般不给他好脸色,落在那些宗亲朝臣眼里,不知会酿出多少猜测与闲言。
可一种过于饱满的、沉甸甸的寂静从那门缝里流淌出来,黏稠得几乎能绊住脚步。
他的心猛地向下一坠,把盘子轻轻放在地上。
“吱呀——”推门声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温暖得反常,甚至有些闷热。正中那个铜鎏金兽耳炉里的炭火添得很足,燃烧正旺。和前几日一样,殿内连一盏昏暗油灯都未燃,只有那个炉子透出隐隐的红光,以及从高窗漏进来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殿内狼藉的轮廓。
首先撞入视野的是歪倒在门内五步之处的雍也纯。
再往里看,几名轮值伺候的侍女,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瘫软在地毯上,像是被剪断了牵线的傀儡。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雍也纯?”李聿快步上前,指尖探向她鼻下,呼吸温热,却带着不自然的绵长。他又迅速检查了最近的一名侍女,脖颈、手腕,均无外伤痕迹,只是晕了,彻彻底底地晕了。
像是一道迟来的闪电劈开迷雾,他骤然明白了——
他被摆了一道。
梅雨,从他下令软禁她的那一刻起,不,或许更早,就开始精心策划这场无声的表演。她不说话,不进食,不点灯,不开窗,将自己彻底埋藏在阴影里。她甚至放弃了雷打不动的每日练琴——那是她病重时哪怕只剩一丝力气坐起,也执意要完成的仪式。
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闹脾气、需要冷静、甚至可能心存怨怼的王妃。一个被幽禁的女子,不正该是如此死气沉沉吗?这寝殿三日来的死寂,不仅没有引起任何警觉,反而成了她“抗议”的最佳佐证,麻痹了所有人。
他甚至……李聿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肌肤,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甚至在傍晚,听完雍也纯例行公事的汇报后,因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愧疚与烦躁的情绪,还特意吩咐:“送些易克化的点心羹汤去,就说是你偷偷给的。”
雍也纯肯定是照做了。然后,连同她自己在内,所有进入这里的人,都被那看似已然认命的王妃悄无声息地放倒了。
李聿死死咬住了牙关,将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震怒,硬生生地压回腹腔深处,化作一团灼烧五脏六腑的炭火。
绝不能让旁人知晓。
李聿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冲入昏暗的内室。
他疯狂地翻找着。梳妆台的抽屉被拉开,里头胭脂水粉、珠钗玉环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去,片刻后便会归来对镜理妆。
但她带来的所有东西,那些标志着“梅雨”存在的物事,全都消失了——来时身上那套剪裁古怪的衣物;装着她琴和弓的琴盒;还有那个她睡觉都要放在枕边,谁也不让碰的包。甚至连研磨和它最宝贝的绒毛小鱼玩偶,也一同蒸发了。
她走得如此彻底。
就在这被绝望席卷的寂静里,李聿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床头矮几上。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精致的螺钿匣子,在黑暗中泛着不合时宜的光泽。
他手指微颤着打开匣子。丝绒衬垫上,一对圆形错金玉佩静静并卧。那玉质纯净通透,触手生温,仿佛凝结了月华。
左边一枚,以规整层叠的莲瓣构筑宝相花形,每一瓣都饱满端庄,呈完美的放射对称。花心处,细密铺陈的金珠如众星捧月,与外围首尾相连的金珠联珠纹相互映照。
右边一枚则风格迥异,宝相花的花瓣边缘延伸出纤巧卷须,以细若游丝的金丝盘绕出婉转的卷草纹,茎蔓舒卷,枝叶连绵,仿佛正随风轻曳。茎干之上,亦巧妙点缀着些许与另一枚玉佩同源的金珠。
他骤然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密报:大理寺二次清点四位已故贵人宅邸时,发现韩国夫人宅邸失窃状况余其他三所有些许不同——额外遗失了一对错金玉佩,据卷宗记载“形制殊丽,世所罕见”。
除了眼前这双金玉交辉、做工精绝的珍品,李聿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错金玉佩,配得上“世所罕见”四字。
梅雨偏偏留下了这个。他把那螺钿匣藏进了怀里,冰冷的触感渗透四肢百骸。
竟然真的是她吗?
“大王恕罪,王妃她……”身后传来雍也纯虚弱而模糊的声音,她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手按着剧痛的后颈。
“什么时候走的?”李聿猛地转身,打断她,声音急促。
雍也纯脸颊被暖炉熏得通红,强忍着眩晕答道:“就在宵、宵禁前……妾将点心送入,刚背过身没走几步……便遭重击。”
“我已知晓。听着,即刻将殿内所有侍女集中,秘密关押在此院偏厢,由你亲自看守,不得与任何人接触,包括元夕。你要守住这座寝殿。我会对外宣称王妃忧思成疾,病体沉重,需绝对静养,严禁任何人探视。若有敢多嘴探问、或试图窥探者,无论其身份为何,立斩勿报。”
看着雍也纯处理现场,一股更庞大的危机感已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李聿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而出,衣袂在晚风中猎猎翻卷。回到寝殿,他一把抓过墨锭,清水片刻便化作浓墨。铺纸、提笔,行云如水,字迹力透纸背:“李夏尔安否?速回。”
火漆封缄的动作干净利落。他行至窗边,抓住一只惯用的信鸽,将纸条牢牢绑在其腿根。夜鸮惊起,鸽子瞬间没入沉沉的夜色。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寝殿里炭火熊熊,李聿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在房中踱步,梅雨那张脸,和她出走可能利用的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不断在他脑中交织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终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羽翼扑棱的叩击声。
李聿迅疾开窗,信鸽稳稳落在他臂上。他解下回信,舒颜娟秀却略显仓促的字迹映入眼帘:“大王:房中空无一人、不知所踪。已悄然寻遍,皆无。用晚膳时仍在。”
果然!
李聿的手指猛地收紧,将信纸攥成一团。
他们是一起走的。
暮鼓声歇,宵禁的帷幕甫一落下,云鬓阁便开始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收整。伙计们手脚利落地将各处门窗落锁,灯火次第熄灭,白日里尚存几分烟火气的宅邸,迅速沉入一片井然有序的寂静之中。
晚膳过后,待装置稍凉,舒颜便如常督导内外收拾。她最挂心的,始终是那几套炼钢与炼铜的装置。
“降烟通道须逐层清理,积灰槽中半点残留都不能有。”??“麻布换新,旧布按规处置,不得随意丢弃。”??“擦洗水槽务必仔细,注水时少量多次——位置高,当心脚下。”??“检查陶土过滤筒是否需更换,注意轻拿轻放,莫损了胚体。”
清理降烟通道的伙计戴好麻布手套,逐段打开弯道底部的木盖板,用木铲将积灰槽中的灰渣仔细铲入竹筐,再以竹刷清扫槽底残留的细小颗粒。清理完毕,将盖板严实合拢,缝隙处用湿泥细细封好,以防漏烟。
那水槽高踞在结实的柏木架上,污水处理更是繁琐:一人拔开水槽底部的木塞排污口,将浑浊污水引入预先挖好的渗坑;另一人架稳木梯,攀上去用竹刷蘸清水反复擦洗水槽内壁,防止角落里泥状烟尘干涸板结。竹篾网格被整体取出用清水冲淋,竹刷轻拭后斜倚墙边沥干。
舒颜穿梭其间,时而登梯验看水质清浊,时而俯身指点清理要领。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发梢也沾了些许灰烬,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一片专注于内务的忙碌中,谁也无暇他顾。梅雨的悄然到访,以及她与李夏尔一同离去的身影,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更何况,他们所行的,是雍也纯每日往来传递消息时常走的那条隐蔽小径——它蜿蜒于园林深处,巧妙地避开了外人往来的主要区域,直通西侧小门。
而舒颜,她全然不知雍也纯日日造访之事,她的心神,早已被眼前这些亟待清理的装置与满院的琐碎事务完全占据。
梅雨和李夏尔一前一后踩过冻得硬脆的落叶,不时得伸手拨开横斜在眼前的枯藤,细碎的冰碴随着动作簌簌落下。
寒风吹过光秃的枝桠,发出空洞的呜咽。梅雨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压低声音问道:“对了,我拜托你拿的东西带上了吗?没被舒颜察觉吧?”
李夏尔从外套内袋里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靛蓝粗布口袋,在掌心掂了掂:“拿到了。我按照你给的线索,半夜去前厅庭院翻遍了花盆才找到。封在蜡里,倒是没受潮。”
她身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右肩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斜挎包;左肩又挎着一个单独的布袋,里头装着研磨,此刻正不安分地动着;背上背的自然是她的琴盒。头上戴着渔夫帽,牛仔外套下是印着某个动漫人物的T恤,牛仔中裤下露出一截在冬风中微微发抖的小腿,腰上还系着条花里胡哨的丝巾,整个人像是从不同时空拼贴出来的剪影。
李夏尔看着她冷得发抖的样子打趣道:“不冻啊?你们这代的穿搭,同我那时候比差不多喔。”
“时尚本……本来就是轮回。是挺冷的,不过我是四川人,抗冻,”梅雨把装着猫的布袋往怀里又搂紧了些,牙齿轻轻打颤,吸了吸鼻子,“我来的时候是夏天,没想过会来,更没想过会待到冬天。你先收好,我们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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