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柯学不是读心术

　　握着冰冷的金属枪管，望月汐却感觉那触感似乎很遥远，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手枪的重量压在手上，指尖传来的是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指。

　　似乎有点透支了……

　　她心中了然。

　　先前为了捕捉主理人的真实意图、监控整个空间的思维波动、留意警察那边的动向、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她的意识长时间高强度展开心声接收，疲惫是难免的。

　　而此刻，读心的副作用影响了她自身的感官灵敏度。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指腹按压在扳机护圈上的触感。

　　这无疑是个糟糕的状态，尤其是在她此刻需要专注射击的时刻。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驱散那股虚浮感，但效果甚微。

　　面具下的眉头微蹙，她毫不犹豫地收拢手指，用修剪整齐的指甲狠狠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

　　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像一根针刺破了混沌的迷雾。

　　……再坚持一会……现在可不能掉链子！

　　疼痛让她精神一振，那股游离于世外的虚浮感似乎散去了一些，她又深吸一口气。

　　终于，指尖的麻木感逐渐褪去，重新感知到枪柄上用来防滑的纹路。

　　这短暂的自我调整，一丝不落地落入了高台指挥位上松田阵平的眼中。

　　他当然发现了她握枪时那瞬间不自然的停滞，以及随后用力握拳的小动作。

　　虽然看不清细节，但那明显是在用疼痛刺激自己恢复状态。

　　「不太对……她状态不对劲？」

　　「这太危险了——」

　　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嘴唇微动，几乎要开口询问。

　　就在此时，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担忧，望月汐忽然转过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松田看到了她那双透过面具孔洞望出来的眼睛——虹膜是如同春日新叶般的翠绿色。这颜色很配她今天的白色长裙，显得清新又脆弱。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松田的直觉捕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这个眼神……平静，深邃，仿佛蕴藏着历经风霜的冷静与决断。

　　这双翠绿色的眼睛很美，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觉得，某种更深沉、更瑰丽、甚至带着点非人质感的色彩，才更符合这个眼神带给他的感觉。

　　望月汐对着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传递出的信息：我可以。

　　接收到这个信号，松田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紧抿着唇，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被抚平，他选择相信她这一刻展现出的笃定。

　　确认松田被安抚，望月汐收回目光，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气息悠长而平稳，仿佛将周围所有的嘈杂与自身的疲惫都一并吸纳、沉淀。

　　随后，她抬手，将那个完全遮蔽光线的眼罩，覆在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之上。

　　视觉，被彻底剥夺。

　　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与寂静，自身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等待着来自高台指挥位的指令，以及等待着扣动扳机的刹那。

　　高台之上，松田阵平的目光锁定下方。

　　他看见汐戴好眼罩，举起手枪，静止在那里，如同黑暗中等待信号的雕塑。

　　「姿势还挺标准的……」

　　松田早就将下方的景象尽收眼底，就待望月汐准备好，他最后记下汐的姿态，随后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并非放弃观察，而是将全部的感官与意念，都投入到另一种“观看”之中——他在脑海中，以汐的视角，飞速重构整个场景。

　　「距离……约十五米。无风。」

　　「头顶上的苹果，中心偏右两厘米。」

　　「偏差……」

　　杂念退去。对挚友死亡的执念、对主理人的愤怒、对伊达安危的焦灼、对队友状态的担忧……所有的一切被剥离。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个由意念构建的、线条清晰、数据精确的射击场。

　　「枪口位置偏低。手腕需要再稳定。呼吸……对，呼吸节奏要注意……」

　　当他将全部精神聚焦于此，并习惯性本能地在脑海里分析输出每一个调整指令、每一个战术判断时，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纯粹的精神力量，顺着一道无形的连接汹涌奔去。

　　下方，眼罩之下的黑暗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洪流。

　　望月汐愣住了。

　　来了！那种熟悉的、来自松田阵平的强烈心流。

　　但这一次，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深刻、不容抗拒！

　　她被一股无比专注、无比强大的意念彻底包裹、牵引。

　　她自己的感官在迅速褪色，身体的边界变得模糊。

　　松田计算出的距离感成了她的距离感，松田判断出的角度成了她的角度，松田控制的呼吸节奏成了她的呼吸节奏……

　　「……是谁在呼吸？」

　　「……这个瞄准的念头，是我的，还是他的？」

　　「……耳边的声音，是指令，还是谁的潜意识？」

　　「不对——我……是谁？」

　　自我认知产生了裂隙，眩晕感袭来。这不再是旁观思绪，而是深度的、近乎侵占的共感。

　　她仿佛被短暂地“溶解”，然后又在一个精密、冷静的意志的驱动下重新“组装”。

　　——“我”是谁？

　　此刻持枪的意志，究竟属于望月汐，还是属于那个正在高台上闭目凝神、将所有信任与压力都转化为数据分析的男人？

　　这感觉太私密，也太危险了，灵魂的壁垒仿佛被强行打通。

　　望月汐想要挣扎，想要夺回控制权，但那股来自松田的意念流是如此坚定、如此纯粹，不含半分杂念，只有唯一的目标——命中苹果。

　　这股意念本身，竟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可靠感。

　　……遵从它。

　　在意识模糊的交界处，汐放弃了抵抗，或者说，她选择了信任——信任松田阵平此刻超越自我的专注，信任他绝不会伤害伊达航的信念。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她甚至没有明确地分辨心声，只是被动的接受。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手指搭在扳机上，调整到恰到好处的力度。手臂的肌肉依照那股外来却又无比契合的意念微调着角度。

　　呼吸与高台上那个男人的呼吸，在冥冥中同步到了同一个频率。

　　然后——

　　她的指尖遵从了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呼喊都清晰的指令，平稳而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清脆，回荡在寂静的场地中。

　　黑暗之外，松田阵平猛地睁开眼。

　　只见对面，伊达航头顶那颗鲜红的苹果应声炸开，碎片飞溅。

　　而苹果之下，伊达的眼睛因突然的变故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里面除了瞬间的紧绷，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确认——他毫发无伤。

　　正中靶心。

　　松田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

　　汐站在黑暗中，那奇异共感的余温还在幻觉里停留。

　　耳畔，松田阵平强烈的心流缓缓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空虚与恍惚。

　　我是……望月汐，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

　　她无声地确认着，将那个被短暂覆盖的自我，一点点重新拼凑回来。

　　她机械地摘下眼罩，枪声的余韵仿佛在空气中震颤，还能嗅到苹果碎裂的甜香。

　　望月汐站在原地，手中的枪早就放回了原处，指尖却冰凉。

　　那股席卷一切的共感心流退潮后，留下的不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而是一种近乎恐慌的、被掏空般的脱力感和空虚感。

　　呼吸……难以平息。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鼓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残留在神经里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记忆碎片”。

　　松田身上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冷冽的气息。是心理作用，还是共感残留的幻觉？

　　最让她心悸的，还是那种自我边界溶解的体验——“我”是谁？刚才那个冷静、毫无杂念的“执行者”，究竟是她望月汐，还是在松田阵平强烈意志驱动下的一个机器？

　　她不敢去仔细回想，那感觉太危险，太私密了。

　　仿佛灵魂最内核的部分被短暂地、温柔又蛮横地剥开，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赤裸相对。

　　她的天赋能力从未如此“失控”过——不是带来痛苦的反噬，而是这种近乎成瘾般的、想要沉溺其中的交融感……

　　“砰！”

　　隔壁传来另一声枪响，干脆利落，将她混乱如麻的思绪骤然打断。

　　是赤井……他成功了。她几乎不用抬头确认，这个念头是理所当然的笃定浮现。

　　是的，这难不倒他。

　　这声来自现实的枪响，将她有些飘忽的意识拉回现实，但心底的波澜仍未平息。

　　就在这时，一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

　　汐浑身一颤，像受惊了一样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几乎踉跄。

　　虽然通过读心已经知晓了他的行动，但那触碰来得突然，她尚处在混乱的时候。

　　而且让她此刻无法承受的不是别的，就是“松田阵平”这个存在本身。

　　“喂！小心！”

　　松田也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稳住她的身形。

　　他这才借着近距离看清她的状态——面具虽然遮着脸，但露出的耳朵和一小截脖颈皮肤，都染上了一片不自然的绯红。

　　她的眼神在与他接触的瞬间便仓促躲闪开，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绝非简单的紧张或后怕的情绪……似乎带着一丝对他本人的畏惧？

　　松田愣住了，随即心头升起一丝懊恼和不解。

　　他以为是刚才自己在高台上全神贯注时散发出的压迫感，或者没有及时给予明确的口头指令，吓到了这个可能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女孩。

　　他立刻绅士地、迅速地收回了扶住她的手，拉开到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

　　“你没事吧？”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放缓了些，但语气里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依旧明显，“你的耳朵，脖子……都红了一片。”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合时宜。

　　那片绯红让他莫名联想到了刚刚被击碎的、鲜红欲滴的苹果。

　　此刻，伊达航在束缚解除后，已经自行活动着手腕脚踝走了过来。

　　他刚才看得清楚，松田在枪响后的下一瞬就从高台一跃而下，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先帮他解束缚。

　　虽然他自己也能搞定，但松田那副紧绷的样子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还没等他拍拍松田的肩膀说句“放松点，我没事”，就见自家哥们又转身快步走向了那个一直呆立原地的射击者，然后发生了女孩受惊后退的一幕。

　　伊达航眉头一皱，立刻大步上前。

　　他自然地挡在了松田和望月汐之间，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低着头的汐持平，试图用自己更沉稳可靠的气场缓和气氛。

　　尽管伊达航明白有面具的阻隔，对方看不见他脸上安抚的笑容，但他依旧笑着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指责”松田：

　　“喂，松田，是不是你刚才在上面太凶，吓到人家了？指挥就指挥，别那么大火气嘛。”

　　他转过头，作势给了松田胸口一拳，“小姐，没吓着吧？我代这笨蛋给你赔个不是，他这人就是这样，一着急就……”

　　他的话语声逐渐变小。

　　因为他看到，面前的女孩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打圆场而放松，反而头垂得更低，甚至像是可以在躲避松田一般往他身形投下的阴影里缩了缩。

　　她彻底避开了松田的视线范围，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她避之不及的东西。

　　伊达航疑惑地直起身，看向松田，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你对她说什么了？

　　松田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本就有些凌乱的卷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被冤枉的郁闷。

　　他压低声音，对伊达说出了实情：

　　“我根本没指挥。”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完全理清的茫然，“没有交流……枪就响了。”

　　他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我也想问……为什么不听指挥。但看到她现在的反应……”他看了一眼依旧躲在伊达身后阴影里、情绪明显不稳定的汐，把后半句疑问咽了回去。

　　伊达航闻言，眼神也凝重起来。没有指挥？那刚才那精准无比的一枪……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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