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施忆佳最终还是没能创造奇迹。
　　在抗癌的第三年一个静谧的清晨，她像一枚耗尽养分的秋叶，悄然凋零。
　　她给裴长青留下了一封信，字迹因虚弱而略显歪斜，却字字千斤。

　　“致我亲爱的长青：

　　我很好了，你呢？现在，过得还好吗？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变成了一缕很轻很轻的风，正试着绕过所有阻碍，偷偷亲吻你的额头。
　　所以，别哭，好吗？
　　我就在你身边，从未真正地走远。

　　长青啊，我想再告诉你一次，我爱你。
　　从那个下雨的桥边，到你为我戴上戒指的草坪，这份爱，是我短暂生命里最清晰、最笃定、最真实的奇迹。它比所有的病痛都更坚韧，比流逝的时间都更恒久。

　　我记得穿上婚纱的那天，阳光那么好，风儿那么轻，你却看着我，眼泪一直掉。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对你的爱，已经比我自己这个生命体，更用力地抓住了这个世界。仿佛在我离开之后，这份爱不会随之消散，它会留下来，变成一层温暖的空气，始终包围着你；它会变成一种无声的力量，紧紧跟随着你；它会在每一个你需要的瞬间，温柔地、固执地抓紧你，不让你坠落。

　　所以，我亲爱的傻瓜，求你，一定要好好地、热气腾腾地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
　　不要做任何傻事，也不要试图来追我。
　　我们的故事，不该以那样的方式仓促结局。

　　为了这个“好好活下去”，我偷偷准备了许多“作弊道具”。
　　在未来的每一年，都会有一封盖着过往邮戳的信，准时抵达你手中。
　　每一封信里，都会有我想对你说的话，都会有我给你列的小小任务单——去我们支教的原野上看看野花开了没有，去学会做那道你总说我做得更好吃的糖醋排骨，去冰岛看一次我们曾经在纪录片里一起惊叹过的极光，去领养一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告诉她关于我们的故事……

　　请你，替我去完成它们，好吗？
　　替我去看看这个春天如何再次降临，去感受夏夜的风，去品尝秋日的果实，去触摸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它或许曾对我们展露过獠牙，但它依然是那么、那么的美丽。
　　请你替我看遍这山河烂漫，然后，在我们重复的时候，轻轻说给我听。

　　别担心会忘记我，也别害怕会孤单。
　　我会化作清晨第一缕扑在你窗台上的阳光，是你午后小憩时拂过脸颊的微风，是雨后空气中隐约浮动的栀子花香，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对你眨眼睛……我会把自己拆解成万物，重组进你的每一次呼吸里。我会换一种方式，无处不在，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光阴再次将我们的指针拨向交汇，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你看，我都安排好了。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觉得漫长。

　　长青啊，我们还会再见的。
　　在那之前，请你替我，热烈地、虔诚地，继续爱着这个不完美却值得的世界吧。

　　现在，天色似乎暗了，我也有些倦了。就写到这里吧。

　　我爱你，永远永远。
　　你知道的，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
　　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但愿再次重逢时，我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却笑意盈盈的裴长青。那时啊，我还能从你身上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十七岁少年。

　　你的妻：
　　施忆佳
　　于一个星子很亮的夜晚”

　　她太了解他了，怕他执拗，怕他随她而去，于是在信里细细地劝，温柔又残忍地求他，好好活下去。

　　裴长青没有殉情。
　　他依她所言，努力活了下来。
　　他将她的骨灰分成两半，一半让她入土为安，长眠于一片能望见远山的花园墓地，愿她与草木同朽，物质循环，亘古长青。另一半，他请人精心制成了一枚素雅的项链坠子，日夜悬于胸前，紧贴心脏，寸步不离，仿佛她从未离开。

　　后来，他领养了一个小女孩。
　　那孩子有着和施忆佳年轻时一样活泼爱笑的性子，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他看着女孩一天天长大，送她上学，听她叽叽喳喳讲学校趣事，仿佛时光倒流，看到了另一个明媚的她。
　　女孩很争气，也很幸运，如同命运终于肯施舍一点甜，她最终与学生时代暗恋的男生修成正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礼上，裴长青作为父亲，将女孩的手交到另一个年轻人手中，看着她脸上幸福的光彩，他欣慰地笑了，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浑浊的泪光。
　　他的佳佳，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

　　时光荏苒，转眼裴长青已至耄耋。
　　八十岁这年的初春，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预感，如同远方传来的召唤。
　　他拒绝了家人的陪同，独自一人，佝偻着早已不再挺拔的身躯，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了施忆佳的墓园。

　　已是三月的黄昏，天色将晚未晚，西边的天空铺陈着大片温暖的橘与紫，暮色温柔，竟像极了记忆中施忆佳那双含笑瞳孔的颜色。
　　墓园里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他颤巍巍地走到她的墓碑前，石碑历经风雨，已染上些许青苔，上面刻着并排的两个名字——裴长青 & 施忆佳，旁边刻着小小的字——“爱妻”。

　　他缓缓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碑，仿佛倚靠着她的脊背。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心保存的照片，那是他用现代技术，根据她年轻时的容貌，AI模拟出的她八十岁应有的样子——眉眼温和，带着笑纹，和他一样，满头银丝。
　　他闭上眼，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照片上虚幻的容颜，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蜿蜒而下。

　　“佳佳……”他喃喃低语，声音苍老沙哑，“当年我们支教去的那片原野，前些日子……被一场大雨引发的滑坡淹没了……你记得吗？那里，我们一起摘花闻草，一起带着孩子们唱歌……”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汇报，又像是单纯的倾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思绪飘远，往事如默片般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初遇时她递过来的伞，校运会上她为他的呐喊，陶瓷馆里交叠的双手，丹霞山上虔诚的“撑山棍”，病房里那场泪如雨下的求婚，简易草坪上彼此坚定的“我愿意”……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甜，汇聚成一条名为“施忆佳”的河流，贯穿了他整个生命。

　　想着想着，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松弛袭来，裴长青靠着墓碑，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光阴倒转。
　　他还是那个十七岁的清瘦少年，坐在熟悉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空气中浮动着粉笔的微尘。
　　施忆佳就坐在他旁边，穿着干净的校服，马尾辫甩来甩去，正笑意盈盈地和前座的同学说着什么。
　　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笔，不小心头“咚”地一声磕在了桌角，疼得他龇牙咧嘴。

　　“裴长青！你笨死了！”她立刻转过头来，语气凶巴巴的，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探过头来，柔软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快给我看看，磕肿了没有？”

　　他捂着额头，抬起头来望她，逆着光，她的轮廓毛茸茸的，眼睛里盛满了生动的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正想说什么——

　　笑容僵在脸上，眼前的光景骤然碎裂。

　　裴长青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冰冷漆黑的墓碑，上面施忆佳的名字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
　　原来，他的忆佳，已离开他好多年了。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又瞬间被更深的孤寂吞噬。

　　就在这时，周围似乎响起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风声变得尖锐，像是呼啸，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他无法辨识的、仿佛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呼唤，一声接一声，飘忽不定。

　　“长青——”
　　“长青——”

　　那声音幽幽地，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隔着一层薄膜。
　　裴长青一个激灵，苍老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升。
　　他厉声喝道，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惊惶和警惕：“走开！什么东西！”

　　声音戛然而止。
　　四周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然而，这死寂只持续了片刻，裴长青突然后悔了。
　　万一是……万一是佳佳呢？
　　万一是她的魂灵，跋山涉水，终于肯来看他了？！

　　“佳佳……”裴长青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哭腔，急切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墓园呼唤，“是你，对不对？是你来找我了，对不对？”

　　“我不该怕你的……我不该吼你的……”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慌乱地解释，“你出来，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我求你了，出来吧，好不好？”

　　“我在这啊……我是你的爱人啊，佳佳……我是裴长青啊……”他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凄怆，在暮色笼罩的墓园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四周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平静。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难不成……难不成你要把我丢到那个……之前没有你的地狱？” 他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枯瘦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不行！不可以！”

　　“就算是鬼魂也好，是幽灵也罢……缠着我吧！佳佳！”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缠着我！生生世世！我不要和你毫无瓜葛！”

　　“难不成……你要狠心再把我舍弃？”
　　“难不成……你要惩罚我……与你毫无瓜葛？”
　　“难不成……你要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那我以后……要怎么样才能找得到你的踪迹呢？”
　　“那你会不会……会不会忘记我了呢？”
　　“那你会不会……会不会不等我了呢？”
　　“你是怨我……太晚都没来找你吗？”

　　他语无伦次，老泪纵横，像个迷途的旅人，在绝望的荒漠里寻找早已消失的绿洲。
　　他踉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墓碑间奔跑，呼唤，仿佛这样就能冲破生与死的界限。

　　就在这时，一阵更强劲的春风吹过墓园旁高大的白桐树，树上盛放的桐花被风卷落，刹那间，漫天洁白的花瓣如同飞雪，纷纷扬扬，旋舞飘落，笼罩了整片墓园。

　　就在这漫天花雨之中，前方仿佛有白光轻轻一闪。

　　裴长青猛地顿住脚步，浑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花雨深处——

　　只见，在那棵最大的白桐树荫底下，在仿佛拥挤却空无一人的车水马龙幻影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施忆佳穿着他们初遇时那件淡粉色的连衣裙，头发乌黑浓密，扎着马尾，面容是记忆中最鲜活年轻的模樣。她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却又无比乖巧的神情，正踮着脚尖，焦急又耐心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很久很久的人。

　　佳佳。
　　你好乖。
　　乖乖地一直站在原地。
　　佳佳，
　　让你等好久了，
　　我来找你了。

　　一绺洁白柔软的桐花花瓣，被风温柔地送来，轻轻落在了裴长青颤抖的肩头。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仿佛怕惊扰了这易碎的幻梦，将那片花瓣轻轻拈了下来，紧紧握在手心。
　　那柔软的触感，竟如此真实。

　　他抬起头，望向花雨中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如同十七岁少年般纯粹青涩而释然的笑容。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是怕吓跑她。

　　“佳佳。”
　　“我抓到你了。”
　　“我等了好久了。”
　　“无论什么，再也不能分开我们。”

　　说完，他扔掉了碍事的拐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
　　他一路小跑，步履轻快，一如十七岁那年赶赴与她的约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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