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如金坠

　　“你之前说，没想过自己可以收获这么多人的喜爱，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尤廷鎏说道。
　　“嗯？什么？”
　　“我想的是，明明我才是第一个发现你才华的人。他们凭什么还要分走你的注意力呢？我既想你成功，又不想你眼里有那么多人。”
　　“等一下，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我的才华？”
　　“什么呀，这也要嫉妒吗？”
　　“说清楚嘛，我怕……”
　　“我喜欢你施展才华的样子，有种自在的轻盈感，那时候的你看上去，好像不管遇上什么困难都不会害怕，让我很是羡慕。”
　　“是这样吗？不过在那以外，我可是经常害怕的。”
　　“没关系，那些地方，我都会在的。”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以后了。这个夜晚，至高的快乐竟然要和死亡同期降临。对不起，廷鎏，遇见你的时候我还太年轻，以至于自尊心常常压着我，让我羞于把爱意说出口，好像先说就等于认输了一样。可爱情不是战争，当我懂得你的时候，已经错过你了。你离开后，我的爱情才真正完成。是你让我懂得了思念是什么滋味，后悔又是什么滋味，那四年里，我去过每一个想象中你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等过一天又一天，但都没能见到你……”
　　“十九，我真的有为你停留过。”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逃开了，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我们……你会有遗憾吗？我们这么晚才真正在一起。”
　　“能够知道我们爱了彼此这么多年，这于我来说，是最好的赴死理由。”
　　“你总是比我先成熟。对于你话语中的深意，我一直只能后知后觉，连同你的重要性、你对我的关心，我也都后知后觉。在回忆里理解你的举动、你的话，常常让我整宿地失眠、泪流。”
　　“可是你的爱很矛盾。如果没有这场火灾，你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吗？”
　　“我……”
　　“不会的，你会逃避。但现在有一个可以只顾眼前不必考虑将来的绝佳机会，所以你回应了我。我心里很清楚，只有生命终结那一刻，你才会完全接受我。没错，这属于我殉情的私心。”
　　“廷鎏，我不知道你想过这么痛苦的事情……”
　　“没关系，十九，我明白的，你不只是对我拒之门外，你分明是对所有人都平等地拒之门外。我也曾经幻想过，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等到了某一天、某个特定时刻，你可以改变这一点，你变得允许别人慢慢走到身边，允许贴近心灵的接触，允许有人真正爱你。但如果，这是你长达二三十年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如果你始终没有办法不抗拒这种幼时成长环境下塑造而成的默认理解路径，我也就不能再向你多求什么了。在我看来，这种过于独立的成长法则，是世界上最严苛、最无理、最不近人情的处罚，因为它处罚的是受害者。如果一个孩子，在小的时候没有被爱过，那么他从今以后也就无法理解别人怎么会爱他，他会认为爱是陌生的、异样的，到最后甚至会觉得自己才是这个环境里异样的产物，很悲哀不是吗？当一个人遇到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和逃避。他隔着一层透明的膜看到身边的人都能学会这个本领，于是傻傻地就想要去模仿，但结果却是怎么也掌握不了，没有比这伤害更大、更委屈的事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真理存在的话，那我会希望这个真理是——让所有的孩子在童年时期都能得到足够的爱。这是人类重要的储能机制，它的能量比一切力量都要来得强大。”
　　尤廷鎏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抚拭裕识究面庞上流落的泪水。
　　“谢谢你，廷鎏，我有一点……好像是有一点明白了，自己的一生究竟在追逐些什么。我在世上所做的一切、所求的一切不过就是希望，童年的自己可以不要那么孤独。人死前不是有走马灯吗？我的眼前浮现出各式各样的人影，他们穿行在一个坐在昏暗的墙角里孤独玩耍的孩子周围，没有面孔，也没有视线停留。现在我明白这一切景象的主题了，那就是——空旷。我不管做什么，我的心，我的性，我的所见所感都是空的，我留不住别人，也留不住自己，不过说实话又何必留呢？谢谢你，廷鎏，你是如此了解我，我向世界发出疑问，而你给了我回答。人生有过一次透彻明晰的体验，就可以安然死去了不是吗？我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这已经是言语不能描述的幸福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只是我在感到即将离世的超脱圆满以外，我还感受到一种内疚，这种不愉快的阴影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应该是因为我明白了自己曾经如何伤害过你，而你却还在不计前嫌地千方百计地来爱我。我真是一个什么人呢！一定是一个不懂得爱又想获得爱、真的得到了还会立即远离的可恨的家伙，廷鎏，你后悔爱上一个充满缺陷、不断逃避的人吗？”
　　“不，我只后悔我来得太晚了，如果能在你受伤之前就来到你身边……”尤廷鎏抚上裕识究紧皱的眉头，使其舒展，“你就不用憎恨自己了……十九，不要惊讶，也不要心痛，我怎么会不明白呢，最受这种性格荼毒的人，其实是你本人才对。旁人如果连余波都克服不了，凭什么得到你的信任呢？”
　　“廷鎏，谢谢你，这件事，如果你不能为我做的话，我不期望任何人会为我做。”
　　“你是指什么？”
　　“让我变得平和、宽容、原谅一切，让我变得可以回望过去而无悲无喜。”
　　“十九，下次，我不会那么晚开口了。”
　　自两个女人葬生火海后，一向只报道娱乐的新闻，如今生产了各种各样可供评论家们解读的以现实人物为基础的连载话本。大概新闻就是这样，除了新闻，什么都生产吧。
　　为了搜集“史料”，丘峥移这个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众眼前。他作为故事主人公的昔日好友，通过贩卖往来书信，口述共同经历，成为大众怀念一段佳话的情感标志。
　　赚取了足额出场费的丘峥移，开始受到孔知的赏识。
　　浴火只能洗涤一次灰暗，尘埃的颗粒会卷土重来。时间无法将火焰的流动状态固定下来，能做到的只有裕识究家中留下的那唯一一座雕塑。
　　相望第二次再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成为故居参观地了。
　　“可那明明也是裕识究和尤廷鎏生活过的地方，怎么如今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呢？”倦期说道，“前不久我们还在交谈，可转眼间，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们该走了，倦期。”
　　“可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意识形态会因为具体而凝结，也会因为太过模糊而迅速瓦解。”
　　“孔知还可以教唆下一个他觉得合适的人。”
　　“我知道，那是他一定会做的事，但不是现阶段他能够做到的事。他已经老了，而培养新人又需要时间，时间紧迫就会急躁，而急躁就会露出马脚。与他相反的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大可以‘静候佳音’。”
　　“用少数人的即刻流血，换取多数人的延迟死亡，这个叙事曲调已经重复太久了。”
　　“但这说不定就是雪岫建立起来的初始想法。”
　　“我们为什么总要去做这些事呢？这是生物延续的某种法则吗？”
　　“我不知道，也许当我们下过一次这样的决心以后，就能明白了。”
　　这是个许多人如何度过的冬天呢？
　　对倦期来说，她可以一直窝在名为被子的安全地带。被子里是恰到好处的暖，手伸在外面翻动书页，刚开始会觉得微凉，后来着了些冷意，那时突然意识到，可以将冰冷的手缩进燠暖的被子里：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这么多年，明明爱人就在身边，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呢？”
　　回到住所，倦期将头陷在枕头和被子之间的低凹处，被子恰好用作手掌抚摸着一半的脸庞，身体的大齿轮和小齿轮都完全嵌和被子的走势，远离床铺的手臂和大腿则用来当作被子的被子。
　　“共死是坦诚一切的绝妙时刻，最后她们一定互通心意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相邈五指张开，用掌心虚虚地抚着倦期后背皮肤上轻柔的绒毛，隔着一层空气，亲近又不贴近，看到对方抖动不已的身躯，又去捏她手臂上的软肉。
　　一时之间，倦期的头脑被这痒意占据，只想着怎样压过相邈，于是翻起身来任凭心意地吻了上去。
　　真正陷入温热的嘴唇时，她也只是将那人的上下唇瓣含住一些些，绝不碰到牙齿。
　　真是一个轻柔稚嫩的吻。
　　很快倦期便缩回到了她的安全地带。
　　相邈迅速拉开对方那遮脸的被子，轻盈地吻了吻底下羞红的脸颊，随后撑起一只手肘，俯在她身上，另一只手则罩在她的下颌和脖颈处来回摩挲，玩弄着细腻的皮肤，轻轻点点，酥酥痒痒。
　　倦期耐不住痒，伸手去理对方因自己而扰乱的发丝。
　　“我应该错过你吗？”
　　窗外的风刮着呜咽的吼声，天阴沉沉的。好像曾经在这般天气里也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究竟是什么事呢？人也许不该为想不起来的甚至不知是谁的过往而感到忧伤。
　　凉风里又吹来许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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