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或许是再次遇上了一个“力薄”，心劲却格外灼人的女子。勾起旧思，恍若隔世。

　　在造物林，她对曌启攸是“依循命令”的“暗箱操作”。
　　对褚栖迟这个意外，才是真正的“开小灶”。

　　她特意换掉进入双仙岛危险的出场方式；
　　会观察褚栖迟是否适应；
　　直到后来，她看着褚栖迟“居心叵测”地制造每一次相遇——明明是刻意安排，却偏要装巧，还故作淡然地上前，扯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不过，只要她的视线在褚栖迟身上停留，褚栖迟的耳朵就会先红起来，接着脸颊染上绯红，说话的声音顿几顿，强装镇定。

　　倒是有趣得很。

　　重明想到此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眉头舒展，将方才不知为何萦绕在心头的那丝郁气散掉。她放下手，转身去看褚栖迟，却发现身旁空空的。

　　人呢？

　　她坐直身子，抬眼往四周寻去，廊边，褚栖迟正和一人聊得眉飞色舞、热火朝天。

　　是一副从未见过的鲜活热络的模样。

　　重明的视线定在两人身上，片刻，她松了背，起身朝反方向走去。眼中情绪散得干净。

　　……

　　褚栖迟和行无咎已经互骂了几轮，脸上是被气出来的红，是嘲弄的笑。

　　“说到底，你还是只躲在暗处偷摸行事的老鼠。”

　　行无咎之所以作词、曲皆以笔名示人，是因为三止的追捧者实在太多，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以三止为跳板，那些人绝不会容她这般“借光”，一旦暴露真实身份，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为了人身安全着想，才不得如此。

　　“你懂什么叫蛰伏？别拿你那点短浅的见识揣度人。现在听我曲子的人可不少。至于你们这些嘛，全是一帮耳聋的。”她甚至一脸嬉笑，“要不了多久，这神乐正之位，都要是我的。”

　　褚栖迟哑笑，看疯子一般：“痴人说梦。”

　　行无咎来劲了，她告诉褚栖迟，三止如今为了感情的事，整日里蔫蔫戚戚的，“现在千载心里，我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什么都不做，慢慢熬，也能熬死她！”

　　褚栖迟眼角一抽：这很光彩吗？她就知道这人上不得台面，况且：“三止重情，没错。但她绝对不是会为了情爱就萎靡不振、丢了自己的人。”她敲了敲拐杖，转身离开：“我才懒得和你这种烂人掰扯。”

　　留行无咎小声“唉唉唉，你回来，我还没讲完呢……”
　　等褚栖迟快步回到位置，却发现那位置上早已空空如也。

　　人呢？

　　褚栖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往四周扫去，廊下的客人来来往往，依旧喧闹，却不见所想之人。她方才怼退行无咎的镇定瞬间散了大半，只剩下一丝莫名的慌。

　　重明什么时候走的？真生气了？

　　褚栖迟掌心微微发潮，站在原地。

　　恰此时，一声琴音落地，琳琅振响，十方肃清。

　　褚栖迟猛然回神，不止是她，五楼廊下原本交杯换盏、高声闲谈的席客，也都齐齐停了动作，或举着茶盏忘了饮，或侧着身子忘了语，纷纷循着琴音来源。

　　抬眼望向楼上琴案后，入眼便是一把桐木为面、梓木为底，经三冬两夏阴干修斫，通体髹苍青漆，隐冰裂断纹，琴轸嵌青玉，琴徽琢夜光贝的古琴，其弦为特质丝弦。

　　它的主人是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琴师。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遮了半分眉眼。

　　方才那声惊座的琴音似还萦绕在梁间，琴师未曾接满楼的注视，甚至指尖下意识地往袖里下缩了缩。

　　浅浅几息之后，她才缓缓深吸一口气，胸口轻起伏了下，像是将周遭的目光都轻轻摒在身外。垂眸时，先前的慌乱已淡去大半，只余专注左手按在琴弦指定的徽位上，右手则自然悬起，先以挑法轻触弦身。手指起落间，泛音若粼波掠月，散音似渊潭沉璧，按音则婉转如流泉萦谷，抚之如临烟江澄澈之境。

　　浅语哼唱，随整段琴音铺展开来，依咏和声，满座的静意。

　　褚栖迟垂眸细听，先前的焦急，在这琴歌交融间淡去。原本攥紧拐杖的手松了力。只觉心脏像是落在一片由音符织就的云锦上，轻舒无比。

　　她方才见琴身一侧刻着“澜澈”二字。

　　从前她因心病在医馆中静养，师傅同她讲过音律与人的关联：“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脏，宫属脾、商属肺、角属肝、徵属心、羽属肾。人之一身，百病皆生于气，而音能调气，故曰‘止于音’。若气机失调，便会生郁结、引病痛，而合宜的琴音，能慢慢顺气，平心。”

　　传闻逄氏琴师一脉，世代传一张名唤“澜澈”的古琴。此琴音色殊绝，清透之际宛若溪涧漱石，泠泠然沁人心脾，堪称世间少有的“调气安魂之器”。

　　彼时她每到换季便感心悸难安，夜里常久无法入眠，师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四处托人打探逄氏踪迹，想寻其人寻其琴，为她调养几月但终未如愿。

　　只因这逄氏一族，自百年前起便已五代单传，族中人丁日渐稀疏，后来时局更迭，更是难寻踪迹。连族中传承的琴谱都渐渐鲜少见于世，这一脉尚在人世的族人究竟还有几人也未曾听说。

　　褚栖迟靠着栏杆，放松着腿膝，望向琴师，眼中几分难以置信的轻颤：想不到今日碰上了。

　　一曲将毕，琴师逄如一眉梢微扬。

　　这是她到千载心第一次正式演奏，等这最后一个音收，便算圆满。可就在这毫厘之间，“铮——”的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第六根弦毫无预兆地断了，断口处的银丝带着余劲弹向琴身，又“嗒”地轻落在琴案上，尾端震颤。

　　原本沉浸在琴音里的静谧，此刻被细碎的低语声取代，有人小声议论着“澜澈琴竟也会断弦”，有人则担忧地望向琴师，怕这突发状况扫了雅兴。

　　逄如一手猛地僵在半空，满脸的羞红，满心的无措。

　　远古时期的古琴为“五弦”，即“宫、商、角、徵、羽”，后世为感念母辈孕育抚育的深恩，特在五弦基础上增置第六弦，名“少宫”。性战年间，领袖为提振军民士气、凝聚人心又增加了第七弦“少商”，音色更显刚劲。

　　“澜澈”在她们逄家传承数代，从未有过此情况。

　　为何偏偏是今日，为何偏偏……断的是少宫……逄如一指尖发麻，呼吸急促。此刻满堂的低语声像化作了无数的阴影，笼罩在她周围。

　　褚栖迟将这一切看得分明。见这位年轻琴师的状态似乎不对劲，她撑着拐杖动身上楼走去。

　　就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一声清响陡然穿透了满堂的低语，直直穿进了逄如一的耳朵。她茫然地望向台下，视线落在了角落矮案后坐着的那位席客身上。那人目光沉静，像含着一汪水般柔渊。

　　见她望来，重明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只缓缓抬起手，再次轻轻摇响了手边系着青绳的银铃。

　　“叮——”

　　第二声铃响比方才更轻些，却像一缕细韧的丝线，稳稳牵住了逄如一的心神。

　　没有半分催促，反倒带着种无声的指引，似是在唤她。

　　逄如一迟疑片刻，她被蛊惑般小心翼翼地抱起案上的“澜澈”，琴身贴着心口，一步步向那位席客走去。

　　她走到案前面前，在重明的示意下，将澜澈轻放在案上。

　　重明看了眼断弦，挽袖小心地将其卸下。

　　“过来。”重明未抬头，声音温和。

　　逄如一不解但听话地坐到了重明身旁。

　　重明伸手将逄如一发间木簪取下。掠过她鬓边时，取了一根她的发。又抬手拢了拢自己耳后青丝，也抽下一根，将两根发丝在掌心轻轻缠绕。紧接着，重明将缠好的发丝置于食指与拇指指腹间，从头捻到尾，指腹过处，泛起的金光最后与发丝融成一根“新弦”。

　　在众人惊得屏息的视线中，重明握着这根“发化新弦”，轻压琴轴缓缓转动，将新弦重新装上琴轴。

　　从第一根宫弦拨到第七根少商弦，“铮、铮——”的琴音次第响起。清透如初，尤其是新补的少宫弦，音色温润。

　　“此琴久矣，少宫弦音色已偏。今日旧弦断，断你心头沉郁。双发为补，补琴缺之弦，补心缺之勇，补念缺之真。”重明又单独拨弄了第六弦，侧眸对逄如一道：“你且听这音如何？”

　　逄如一眼眶酸涩。她从小胆弱，性情孤僻。从前最安稳的时光，便是窝在自家小院弹琴，和娘，姥姥一起过着平静温馨的生活。一年前，母亲外出因意外去世。

　　她自此天天悲伤流泪。姥姥年事渐高，见女儿走了，如今孙儿也这般萎靡。心里愁忧忧。刚好想起和三止年轻时有过交情，便把逄如一托到千载心，寻个事做，寻个以后能安身的地方。

　　逄如一知道这是姥姥的心意，也想试着走出母亲离世的阴影。她为今日登台，从晨光微亮练到月上窗棂，每天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本以为断弦是砸了场子的糟心事，是老天不肯让她好好迈出这一步，没想到是拆了她心头郁气的契机，是让她能重新接住初心的转机。

　　“谢谢。”逄如一快速抹掉眼泪，对重明郑重地道谢。

　　“逄如一！”楼口突然传来行无咎急促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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