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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萧子安站立难安,若是足够聪明,这时万万现身不得,可宋翾一双洞悉世事的锐目已扫了过来,正落在他藏身的红柱上。
“参见帝师。”萧子安脸上的苦恼还来不及收起,不得不现身行礼。
宋翾问道:“可是世子的病有了好消息?”
萧子安称是,“今日萧慕蔺为其诊治后,他的手竟动了,想来不日就会醒转。”
宋翾听到萧慕蔺的名字,不经意露出一抹笑意,“你身为长兄,就算是自小分别,这两月来也该熟了,称呼起来还这么生疏见外,难不成你不愿认他?当初可是你指引我将他带来的,不是吗?”
萧子安神色慌张,想抬头看宋翾表情,却又不敢。
宋翾狐疑道:“莫非他本不姓萧?”
萧子安大惊,躬着的身体已有些摇晃,宋翾上前一步,却令他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短短片刻,对萧子安来说,犹如百年之久,他几乎忍不住,仰起头来,“帝师!下官……”
宋翾一只手已搭在他肩头,深黑的眼注视着他,带一点闲散却令他寒栗的笑,令他接下来的话哽在喉中,后开口道:“他医术奇绝,定有家族传承之力,不姓萧又姓什么呢?往后对他好点,也算是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
就这顷刻,萧子安已汗湿衣背,说不出一句话来,待宋翾离去,萧子安才恍惚着靠着柱子缓缓坐下,好半晌才自顾微微点头。
一根细针正缓缓刺破雪白的肌肤扎入骨肉,握针的手有些发抖,似是害怕亦或是疼痛,吕书抽吸一口气,又笑起来。
“笑什么?”萧慕蔺坐在一旁,伸手稳住他的手,慢慢将细针推进了些。
吕书秀气的脸喜盈盈的,更显秀美,“奴婢以为很痛呢,其实一点也不痛。”
萧慕蔺道:“小小年纪膝盖便受损,若不医治,再过两年就成废人了。”
吕书点点头,“嗯,萧神医教了奴婢自救之法,奴婢定勤加练习。”
“平日也要注意,你在这里照看世子,来往的大多都是医官,不用你行跪拜之礼,照看世子时,也可坐在软垫上,不是非得跪着。”
吕书道:“尊卑有别,哪有奴婢坐着伺候主子的,若是被人看见了,奴婢要受责罚的。”
萧慕蔺刚要说什么,却见吕书一脸惊慌,挣扎着从案榻上下来,连银针也不及拔出,就要跪下,萧慕蔺忙一把托住他的胳膊,拔出银针,扭头去看,原是宋翾来了。
宋翾好奇地打量着二人,笑道:“这是做什么?”
吕书挣开萧慕蔺的手,裤腿不及拉下,光着膝盖噗通跪了下去,“奴婢拜见帝师。”
宋翾朝萧慕蔺手中的细针看去,惊讶地问:“萧兄在教徒弟吗?”
萧慕蔺还未说话,吕书已抢先道:“奴婢不敢!”
宋翾却极为和颜悦色,“起来吧。”
吕书却不敢起来,萧慕蔺道:“你怎么来了?”
“来接萧兄,也看世子。”宋翾绕着司徒澜澈的床榻走了一圈,看不出他哪里在动,问吕书道:“世子近日如何?”
吕书不知为何,有些怕宋翾,这时越发将头埋低,小声答道:“今早世子左手动了。”
宋翾目光落在司徒澜澈左手上,躺了三个月,换着常的人早已有枯竭之态,司徒澜澈肌肤始终饱满如常,指甲干净整洁,发丝衣衫丝毫不乱,也无任何异味,不由道:“你照顾得很好。”
吕书忙道:“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宋翾又问:“你叫什么?”
“吕书。”
“哪个宫的?”
吕书迟疑了下道:“凝香宫。”
凝香宫乃是澐王生母云妃的住所。宫中内侍上千人,照顾司徒澜澈理应由皇后既坤德宫指派人来,怎么却是凝香宫派人且只派了这么个小内侍?起先宋翾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可见了方才萧慕蔺教小内侍行针,便不得不留心了。
“抬起头来。”
吕书缓缓抬头,眼睛始终低垂着。
宋翾目光落在那张秀气的脸上,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起这个小太监来,“你可曾见过澐王?”
吕书听到澐王二字,浑身一颤,口中道:“奴婢远远见过一次。”
此话分明底气不足,不是真话,宋翾并未拆穿,嘱咐道:“照顾好世子,对你有好处。”
吕书俯身道:“奴婢谨记。”
宋翾转对萧慕蔺道:“萧兄,我们回吧。”
二人出了门来,见门前那株槐树发了新芽,一茬茬地摇曳在树巅,全把老叶褐皮的颜色夺去了,那样新的生命力令人无端生出一种感动,萧慕蔺不由停驻,宋翾也跟着停下,吟道:“根株蟠地脉,枝叶舞春风。”
萧慕蔺目光下移,落在槐树根上,开口道:“这下边以前有一口井吗?”
宋翾笑道:“这不是我种的那棵。”
“你种的那棵在哪里?”
“忘了。”
萧慕蔺有些意外,“你竟会忘了?”
宋翾无奈道:“时间太久了。”
萧慕蔺道:“那什么是你永远不会忘的?”
宋翾想了想,回道:“超越时间的东西我大概不会忘吧。”
萧慕蔺又问:“那是什么?”
“或许是爱。”宋翾一笑,“真正永恒的爱。”
萧慕蔺道:“以及得不到的……爱?”
宋翾一怔,接着道:“佛曰:“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得不到何尝不是一种圆满,世人何须执着。”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劝谁,然后又散漫闲淡地一笑,“萧兄,我带你去无望楼吃真正的山珍海味。”
无望楼,建于前朝大和年间,距今已有近六十年历史,前身乃佛门之地,香火盛极一时,临渊元年,天下大旱,朝廷赈济无力,满寺和尚饿死数人,唯有小沙弥得以存活,因感世事悲苦,念经打坐不但难救苍生,也难渡济自我,干脆还俗,将寺庙改名无望,作客栈之用,后租赁出去,经人大肆改建,后又扩建,成今日皇城名楼无望楼。
无望楼楼高三层,骑跨两街,楼中采买、墩子、跑堂、外送共计数十人,更汇聚天下名厨于此,无论南北西东菜,只要你想吃,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又以山珍、海味最出名。
马车近楼前时,楼中伙计正逗耍一名小乞丐,那小乞丐五六岁,穿着较一般乞丐还破烂,虽是仲春时节,天气已不大冷,可黑不溜秋的光脚丫依稀可辩肿胀冻疮,一张乌黑斑斓的脸上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伙计手中的一碗残羹冷炙。
那伙计先是将手中残羹递过去,那小乞丐伸手要拿,却又被他收回去,笑嘻嘻道:“你叫声爷爷来听,我就给你。”
小乞丐懵懵懂懂地喊了声爷爷,那伙计乐得哈哈大笑,却说话不算,接着又道:“你跪下磕头我就给你。”
那小乞丐想来是饿急了,竟毫不犹豫地噗通跪下,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那伙计更加畅快了,笑过后,又骂道:“没骨气的小东西,你可知道无望楼的剩菜剩饭好多人都抢着买,岂会喂养你这样从小就软了骨头的贱皮子!滚!”
那小乞丐见状要扑上去抢,却被那伙计一脚踹开,好一会爬不起来,那伙计骂骂咧咧进楼去了,而过往来客,无一上前相帮。
萧慕蔺看得悲凉,却也如过往行人一般只是看着,他知道像无望楼这等地方,背后该有大主顾支持,若他贸然出手,说不准会给宋翾带来麻烦,他想,宋翾极力维护天下承平,想来该不会坐视不理。
宋翾果然坐视不理,连看都不看一眼,萧慕蔺不由双眼紧盯着宋翾,意在说“这就是你说的盛世?”
宋翾只是对他笑笑,不说别的。待马车停下,宋翾先下了车,见萧慕蔺不动,便伸手过来,“萧兄。”
萧慕蔺只好也下了来。二人还未站定,立马就有小厮上前,停车的停车,迎门的迎门,把人往楼里引。
萧慕蔺左右打量,见一、二楼已有不少客人,其中一个头戴四方帽、身着土褐绸衫的中年胖子站立期间,一手抚须,接受四周食客的客套与吹捧,面上洋洋难自禁。
这时一书生先看见宋翾那一身紫袍,忙起身遥相施礼,顿时食客们相继看过来,竟陆续起身施礼。
宋翾只微微颔首,似有显露身份之意,萧慕蔺不由想,似这等着官服在酒楼大肆吃喝的人,恐怕唯有宋翾能对那帮子言官的口诛笔伐淡然一笑的了。
那中年胖子忙迎了过来,“公子大驾,有失远迎!”宋翾未换官服,他却一开口就称公子,想来熟识。
果然宋翾道:“林掌柜生意兴隆啊。”
无望楼林掌柜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托公子的福。”
萧慕蔺见他笑得五官挤在一处,一双小眼隐藏其间,看不出真情假意。
林掌柜接着道:“楼下聒噪,三楼今日还未有客,公子请上三楼。”
二人便上三楼,皆设雅间,由屏风隔开,林掌柜领着二人在离楼梯口最远、视野最好的一个雅间坐了,躬身将宽脸肥耳凑到宋翾身畔,一改方才得意洋洋之态,满脸堆笑道:“公子今日想吃什么菜?”
宋翾看向萧慕蔺道:“萧兄想吃什么?”
萧慕蔺却看向林掌柜问:“他吃饭付钱吗?”
林掌柜一愕,又堆笑道:“全凭公子高兴。”
宋翾道:“自然是付,且分文不少。”
萧慕蔺问:“那你带了多少钱?”
宋翾一身官服尚未更换,身上自然无银钱,却把金玉带解下放在桌面上,萧慕蔺就指着那金玉带对林掌柜道:“就吃那个价的菜。”
林掌柜惊慌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此乃无价之宝,就是买下整个小店也绰绰有余,公子莫要玩笑,吓煞小民了。”
萧慕蔺却不似玩笑,“那这顿饭看来吃不成了。”说着就欲起身。
林掌柜求助地看向宋翾,却见这位主子无动于衷,忙对着萧慕蔺连连作揖道:“公子息怒,小民想办法,小民想办法。”忽一拍脑门道:“宋公子诗画一绝,享誉天下,可抵万金,小民斗胆求字一幅为小店增光添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萧慕蔺道:“果真如此吗?我怎么不曾听说这天下诗画大家有宋翾这个名头的,倒是听闻当朝帝师叫这个名,不会是以权势之名搜刮天下之慧吧?”
林掌柜已看出这位公子是故意为难,却不知为难的是对面的主子还是他这个小民,可偏那位主子含笑听着,不作反应,那便是为难他这个小民了。
“这个,这个……”林掌柜一双手都要搓出火星子了,拿眼请示宋翾道:“不如先上菜,若是合口便付钱,若是不合口分文不取。”
萧慕蔺又道:“若是我说合口,他想赖账说不合口,那付不付钱呢?”
“这这这……”林掌柜又犯难了,眼巴巴地指望宋翾说句话,宋翾只是笑,偏不开口,林掌柜欲哭无泪道:“宋公子一向是公正有信之人,不会如此吧?”
“唔,说不准。”宋翾终于开口了,却是这样一句话。
林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请示道:“那依二位之见该当如何?”
宋翾道:“萧公子乃我贵客,他说如何便如何。”
林掌柜看向萧慕蔺。
萧慕蔺道:“要么以那腰带抵押,要么不吃走人。”
林掌柜哪敢要那腰带啊,别说抵押,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可若让他们走了,他这小店别看名满盛都,也有那么点依附,可跟眼前这位比起来算个屁,只怕隔天就得关门了,只得把腰身弯了又弯,“此等瑰宝,小民万不敢受,小民也决计不让二位贵客走。”
“什么瑰宝,俗物而已!”萧慕蔺忽口转犀利,“你难道没有听说近来天下人为这腰带争相送礼吗?你若是送得多,说不准还可得赏同等俗物呢!”
林掌柜战战兢兢,也不知这位素昧蒙面的公子今日怎么一来就大发雷霆,虽然这雷霆是闷着的,可比那响雷还可怕。
到底帝师怎么把人家惹着了,也不知哄好了再来,无端的为难他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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