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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春宴·曲水流觞
雍正十年的春,到底还是来了。花园的泥土已透出青草萌动的气息。柳条儿抽了嫩黄的芽,在微风中软软地拂动着,桃李枝头也绽开了细碎的花苞,虽未成霞蔚之观,却也点缀出几分鲜妍春意。
上巳节这日,天公作美,日头暖融融地照着。王府后园临水的“沁芳亭”一带,早已布置妥当,预备着内眷们的春宴。引来的活水小溪潺潺流过亭畔,水面上漂浮着特制的、带底托的木质酒觞,仿的是“曲水流觞”的古雅。岸边新柳初绿,间杂着几株早开的桃杏,粉白淡红,映着碧水,颇有些诗情画意。
巳时刚过,女眷们便陆陆续续到了。今日不必见外客,皆是自家姐妹,衣着虽仍讲究,却比年节时少了几分庄重,多了些春日里的明丽。
璟澜到得早些,穿着一身香色地缠枝勾莲纹纳纱绣衬衣,乌发盘成端庄的包头,簪着点翠嵌珠凤凰步摇,眉宇舒展,气度雍容沉静。她由云韶扶着,在亭中主位坐了,含笑看着姐妹们陆续到来。
高瑞宁是一团火似的鲜亮,穿着石榴红绣百蝶穿花衬衣,梳着俏丽的知了头,簪着桃粉色的通草蟹爪菊花,耳坠红玛瑙,人未至,声先到,正利落地指挥着丫鬟仆妇们安置席面、摆放果碟,清脆爽利的声音顿时让场面活络起来。
辉发那拉·璧姝则是一身月白绣淡紫藤花的衬衣,外罩同色系的纱衣比甲,通身上下只腕间戴了一对白玉镯,包头上点缀着几支小珠花,清冷如月下初绽的玉兰,悄无声息地在璟澜下首坐了,目光宁静地掠过溪水与花枝。
随后陈颐萱,海阿木尔岚(“珂里叶特氏”也称“海佳氏”)、苏湄兰、金淑妍、等也依次落座。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与这春光水色相映成趣。
黄明漪来得稍晚。她今日特意挑了身柳绿色的衬衣,想应和这春日景致,脸上也薄施了脂粉。她努力抿出笑意,向璟澜及各位姐姐行了礼,在靠近溪流末端的位置坐下。
璟澜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见黄明漪独自坐在那里,眼神游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与周遭逐渐升温的欢快气氛格格不入,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这孩子年纪小,心思浅,父亲卷入官司,想必吓坏了她。前几日她房里的丫头来说,明漪格格夜里常睡不安稳。想到这里,璟澜侧身对云韶低声吩咐了几句。
云韶领命而去,不多时,捧着一个精巧的竹丝编织鸟笼回来。笼中栖着一只毛色鲜亮、灵动异常的黄鹂鸟,鹅黄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转动着,忽然引颈,“啾啾”鸣叫了两声,声音清脆婉转,如同玉珠落盘,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璟澜含笑对黄明漪招了招手:“明漪妹妹,过来。”
黄明漪怔了怔,连忙起身,有些局促地走上前,福了一礼:“福晋姐姐。”
璟澜示意云韶将鸟笼递给黄明漪,温声道:“我瞧你近日似乎精神短少,想必是春困扰人。这小东西叫声清亮,最是解闷。送你养着玩吧,盼你如它一般,日日欢欣,眉展颜开。”
那黄鹂鸟恰在此时,又“啾啾”鸣叫起来,声音圆润活泼,煞是动听。
黄明漪看着笼中那抹鲜亮的、充满生机的鹅黄,听着那驱散沉寂的鸣叫,多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仿佛真的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接过那沉甸甸的鸟笼,眼中瞬间泛起感动的泪光,连忙深深福下:“谢福晋姐姐赏!这鸟儿……这鸟儿真好,奴才……奴才一定好生照料它。”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鸟笼,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希望,回到自己的座位,将鸟笼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目光几乎黏在了那小小的生命上,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宴席便在此时正式开始。侍女们端着精致的春盘、时令果品、佳酿香茗,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那木质酒觞顺着蜿蜒的溪水缓缓漂流,丝竹之声悠扬响起,更添雅趣。
酒觞漂流,停在谁面前,谁便需取杯饮尽,并或吟诗一句,或说个笑话,或展示些小技,以为助兴。
几轮下来,气氛愈发热络。高瑞宁饮了一杯,即兴唱了段江南小调,吴侬软语,婉转动人,引得众人连连喝彩;珂里叶特·阿木尔岚说了一段草原上的趣闻,豪爽生动;连素来沉静的陈颐萱,也念了句禅意盎然的佛偈。
黄明漪捧着微温的酒杯,看着眼前笑语晏晏的姐姐们,听着那欢快的丝竹,感受着怀中鸟笼传来的轻微动静,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似乎也稍稍放松了些许。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福晋姐姐待她这样好,王爷……王爷总会明察的……
就在这时,那木质酒觞晃晃悠悠,绕过几块溪石,竟不偏不倚,停在了黄明漪面前的溪段。
众人的目光随之聚集过来。
黄明漪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噌”地又涌了上来,心跳骤然加快。她慌忙放下鸟笼站起身。赋诗?她肚里那点墨水,如何敢在诸位姐姐面前卖弄?说笑话?她此刻心绪纷乱,哪里想得出?表演才艺?她更是无一所长。
目光慌乱间,瞥见身旁矮几上,那只黄鹂鸟正巧跳到横杆上,嫩黄的胸脯挺着,黑亮的眼睛望着她,似乎带着鼓励。她脑中一空,那句孩童启蒙时便熟读、又因这鸟儿而骤然清晰起来的诗句,脱口而出:
“两个黄鹂鸣翠柳……”
她声音本就清脆,带着少女未脱的稚气,这一句诗又是如此应景——眼前虽无成行翠柳,但溪边新绿初绽,笼中黄鹂正鸣。诗句简单明快,清新如洗。
然而,她话音甫落,席间那原本流动的欢快气氛,仿佛瞬间凝滞了。
丝竹声似乎还在响,但又好像隔了一层什么,变得模糊。几位侧福晋和格格们的脸上,笑容僵住,眼神变得微妙起来,目光在璟澜、黄明漪,以及那只黄鹂鸟之间隐秘地逡巡。高瑞宁微微蹙起了描画精致的眉,担忧地看向璟澜。璧姝端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眼睫低垂,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一丝极淡的悲悯,她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黄明漪吟出后,自己立刻也意识到了不妥!这诗句……这诗句的后一句是……她的脸颊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捧着鸟笼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竹丝鸟笼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她慌忙试图补救,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奴、奴才愚钝……读书少……只是,只是看着这鸟儿,一时……一时想起……胡诌的……当不得真,福晋姐姐,各位姐姐恕罪……” 她屈膝欲跪,身子却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璟澜的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她赠鸟本是怜惜,是一片抚慰之心,却万没想到会引出这般尴尬甚至危险的局面。她看着黄明漪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心中叹息,正欲开口缓和几句,将此事圆过去。
“无妨。” 一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声音响起,是璟澜。她脸上依旧带着端庄的笑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黄明漪身上,语气平稳:“一句旧诗,应景即可,不必过度解读。明漪妹妹心思单纯,见到鸟儿欢喜,随口吟来,也是常情。既然饮了酒,便坐下吧,莫要惊着了鸟儿。”
嫡福晋发了话,众人自然附和,亭内的凝滞气氛仿佛春冰化开,重新流动起来。丝竹声似乎也重新变得清晰悦耳,笑语声再次响起,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从未发生。
但黄明漪却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她僵硬地坐回锦垫上,将鸟笼紧紧抱在怀里,冰凉的竹丝贴着温热的掌心,激起一阵战栗。那黄鹂鸟似乎也感知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瑟缩了一下,不再鸣叫,安静地蜷在横杆上。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再看任何人,只觉得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即便带着笑意,也仿佛藏着无形的针尖,刺得她遍体生寒。方才入口的佳酿,此刻在喉间只余苦涩。
璟澜依旧从容地与左右的高瑞宁、璧姝说着话,品评着新上的茶点,仿佛浑然未觉方才的风波。然而,在她温和的目光偶尔掠过黄明漪那单薄颤抖的背影,以及那只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的黄鹂鸟时,眼底深处,亦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与无奈。
这深宅之内,一言一行,皆有其意。天真,有时便是最大的罪过。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却暗潮涌动的氛围中延续至申时方散。黄明漪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了沁芳亭,抱着那只此刻感觉有千钧之重的鸟笼,脚步虚浮地匆匆往菊隐斋走去。
回到那方清冷的小院,她将鸟笼挂在廊下。春日夕阳的余晖给鹅黄的羽毛镀上一层凄艳的金边。那黄鹂鸟到了新环境,似乎恢复了精神,又试探性地“啾啾”叫了两声。
这声音此刻听在黄明漪耳中,却再无半分欢欣,只余无尽的恐慌。她猛地扑到窗前,死死盯着那抹鲜亮的色彩,泪水汹涌而出。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是不是……害了爹爹,也害了它?”她哽咽着,绝望如同藤蔓,缠绕收紧,几乎令她窒息。
而在沁芳亭,侍女们正安静地收拾着残局。
璟澜扶着云韶的手缓缓起身,准备回嘉懿堂。高瑞宁跟在她身侧,低声道:“姐姐,明漪她……”
璟澜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目光投向渐沉的暮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罢了,且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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