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外

作者:袅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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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卖


      韩文舒依着旁侧丫鬟的指引,步入青乌巷。

      巷口一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排排首饰铺面鳞次栉比,门面之上,皆是气派非常。

      最是奇特处,在于各家铺前并非陈列实物,而是于长案上铺开一沓沓描金绘彩的纸样,将各色首饰的花式、纹样、款式细细勾勒其上,琳琅满目,如展画卷。

      阳光斜照,纸面流光,金线银纹熠熠生辉,竟比真物更添几分华彩。

      她目光徐徐扫过,一时目不暇接。

      整条街面,竟清一色如此——纸样为媒,以图引客,倒似一场无声的争艳。

      只是此刻来得非是时候,日头正烈,市井微倦,铺中人寥寥。

      偶有三两店主倚门而立,目光懒散地掠过往来行人,口中机械地唤着:

      “客官,可有瞧上的?进店细看也使得。”

      声音拖得绵长,却无甚热切,仿佛不过例行其事,应景而已。

      韩文舒一路缓步而行,她边走边在心中描摹方才特意去看过的新嫁娘服饰的样式与颜色,暗自斟酌:

      这般鲜亮的红缎金线,配不配得上她心中属意的那套头面?颜色是否相宜?式样是否相衬?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细细比量,如绣女理线,一丝不苟。

      待行至一家铺子前,目光忽被一张图纸攫住——那是一顶凤凰流苏黄金凤冠。

      她脚步一顿,不由驻足,眼睛霎时看得直了。

      图中凤冠,中央凤首昂然,口衔双珠,浑圆莹润,光华流转,似将滴落;四周羽翼层层叠叠,如云霞翻涌,金丝勾勒之处,羽脉清晰,纹理分明,恍若下一瞬便要振翅凌空,破图而出;凤尾蜿蜒舒展,弧度如新月,金丝盘绕成羽,凸起处精雕细琢,末端垂下串串流苏,金光摇曳,如星雨洒落尘寰。

      整件凤冠虽仅存于纸面,却已灿然生辉,瑰丽逼人,宛若神工。

      韩文舒凝视良久,目光如被牵引,竟无法移开。

      正恍惚间,店内这才踱出一位中年男子,约莫午睡初醒,衣襟微敞,发髻略松,揉着惺忪睡眼打量她一眼,声音尚带倦意:

      “姑娘,可是看中了什么?这图样,可是我们铺子里最得意的活计。”

      “可是有这图纸上的实物?”韩文舒目光未离,声音轻而坚定。

      男子闻言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忙侧身相迎:

      “小姐请进——您这眼力,可真是不凡。”

      她随其步入店内,才一踏入,便觉金光扑面,满目琳琅。

      店内陈设雅致,檀木架上错落陈列着各色头面,皆是图纸上所绘之物,一一化为实形,熠熠生辉。

      那顶凤凰流苏凤冠,正静静置于锦匣中央,金丝灼灼,流苏轻颤,比纸上更显华贵。

      店家男子此时早已不见方才的慵懒,精神陡振,面上堆起热络笑意,舔着脸,眯着眼,殷勤道:

      “小姐果然好眼力!您可知道,这凤冠图样虽多,但能照图打制、且用足赤金与真珠的,全城独此一家。

      旁的铺子,纵有图样,也无实货——偏咱们这儿就有!小姐这一步踏进来,可是踏对了门。”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打量韩文舒,心中暗自惊叹:

      此女气质清贵,目光沉静,竟能一眼识得这凤冠之妙,实非常人,不由啧啧称奇,语气里添了几分由衷钦佩。

      韩文舒见着实物,看痴了去,一时无言再启。

      那店主似也读懂了韩文舒的心境,不再多言,只悄然退至一旁,静静候立,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一瞬的凝望。

      他目光亦落在那凤冠之上,与她一同端详,唇角含笑,不时轻轻点头,眼中流露出自得与珍爱,宛如一位匠人凝视自己倾注心血的杰作。

      那神情,竟不似商贾待客,倒像是知音共赏。

      不知凝望了多久,韩文舒才如从梦境中抽身,眸光微动,忽而转向一旁静立的店主,声音轻缓却清晰:

      “这凤冠……价钱几何?”

      话音方落,随行的丫鬟已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拽至角落,附耳低语,声如细丝,却字字含惊:

      “栀子姑娘,您……可是想替那人买下这顶凤冠?”

      “有何不可?”韩文舒眉梢微扬,语气淡然,仿佛不过问一件寻常饰物。

      旁侧一同来的丫鬟神色微变,眼中掠过一丝焦灼,压低声音道:“栀子姑娘,您可千万想清楚。

      这凤冠形制,乃正妻专属。

      您若为那“下等身份”的女子置办此等冠冕,纵是出于好意,也难免被视作僭越,旁人不会赞您做事周到,反道您轻慢礼法,动摇纲常。

      轻则惹人非议,重则……怕连累您在府中的体面,更会将那人推入风口浪尖,反成其祸。”

      她顿了顿,语气转柔,劝道:

      “您若真想让她体面些,不如选些合礼的样式,比如鸾鸟衔梅、蝶恋花枝、缠枝莲纹的,既雅致,又不越矩。

      咱们……还是看看别的吧,只要不带‘凤’字,便无大碍。”

      韩文舒闻言,身形微微一滞,仿佛被那“下等身份”四字轻轻刺中,垂眸望向那凤冠,金丝流光,如焰灼心。

      她静立良久,仿佛与那冠上金凤对视,终是轻轻一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是我莽撞了。”

      片刻后,她缓缓抬首,神色已复如初,唇角微扬,似带三分闲适,转身向店主款步而去,语气温婉却疏离:

      “方才一时心痒,竟盯着这凤冠看了许久,原是我痴想,这般贵重规制的物件,哪里用得着?倒叫店家见笑了。”

      她轻轻拂袖,指尖掠过一排珠钗,笑意浅浅:

      “劳您费心,不如替我荐些别样的头面瞧瞧,不必拘着凤鸾,只求精致雅致,配得上寻常嫁娶宴席便好。”

      店主闻言,目光微闪,似有所察,却仍含笑应下,引她转向另一方锦匣,轻声道:

      “姑娘既有雅意,不妨看看这套‘月影流芳’,珠光含韵,不张扬而自有风致……”

      店主含笑引荐,指尖轻点一匣流光溢彩的头面。韩文舒顺着他所指望去,目光微扫,却轻轻摇头:

      “过于寡淡了些,如素绢无纹,少了些魂魄,不妥。”

      店主不恼,转而指向另一处金光熠熠的冠饰,声音微扬:

      “那这枝‘万蝶来枝’如何?您瞧,千蝶纷飞,形态各异,皆由金丝一道道细密勾勒而成,连蝶翅脉络都清晰可辨。轻轻一动,便煜煜生辉,如春日翩跹于花间,活灵活现!”

      韩文舒微微摇头,指尖轻点那蝶恋花纹样,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却带着几分疏离:

      “这蝶倒是栩栩如生,翩然欲飞,只是纹饰太过繁复,层层叠叠,金丝交缠,若真簪上头面,远远望来,倒似千斤重担压顶,失了轻盈之态,未免太过了。”

      她语罢,目光流转,徐徐扫过店内琳琅满目的头面金冠。珠光摇曳,金丝闪烁,或华贵,或精巧,或富丽堂皇,或玲珑剔透,却皆如过眼云烟,未入她心。

      便在此时,一隅幽光微动,似有灵息轻唤,她眸光一凝:

      只见一只青翠鸾鸟静栖于簪头,羽色如染春山,衔一串晶莹水珠,如朝露未晞,剔透欲坠。

      双翼以金丝细密勾勒,线条流畅如风拂羽,轻盈欲展。

      两侧垂落流苏,随步摇曳,微光轻晃。

      虽形制不若先前凤冠那般威仪赫赫,却通体透出一股灵秀之气,不染尘俗。

      她心头微动,竟不自觉地缓步上前,指尖将触未触,低声道:

      “这……倒是别有风致。”

      店家连番推荐,皆未入韩文舒之眼,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遇人识物,强求不得。

      见她神情淡然,目光流转间不为华彩所动,便悄然敛声,不再多言,只如随侍一般静立其后,垂首候立。

      直至韩文舒驻足于那“青鸾衔露”簪前,眸光微凝,指尖轻颤,似与簪中灵魄悄然相认。

      店家抬眼望去,见她神色动容,竟不似先前挑剔,而是真真正正地被一物所摄。

      那一瞬,他仿佛忘了多年练就的市井辞令,忘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夸赞之语,只两眼怔怔地望着韩文舒,竟似在凝视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反复端详,再三打量,忽而嘴角微动,终是轻轻点头,不再言语。

      那神情,不似商贾遇客,倒像孤器遇主,荒琴遇知音——仿佛这簪等了多年,终于等来了能懂它的人。

      待韩文舒回神,轻声问道:“这鸾鸟簪……价钱几何?”

      店家却未立刻作答,反是微微一笑,语气竟带三分虔敬:

      “这鸾鸟能得您青眼,是它的福气。价钱一事,您开个数便是。只要不亏了我的本钱,其余……您说了算。”

      说罢,他宽袖一拂,动作轻缓,将手探入袖中,片刻后,悄然竖起三根手指,低声道:

      “三十两银,是工本与材料之费。多的,您若愿意添,是它有幸;

      不愿,也无妨。我只求它归得其所,不落俗尘。”

      他语气温和,目光澄澈,竟无半分商贾逐利之气,倒似托付一件传家之宝。

      韩文舒闻言,心头微震,抬眸望他,愣神一瞬,方道:

      “你这哪里是卖簪,倒像是在寻主。”

      言罢,一时间,竟为这店家的实诚所打动,唇角不自觉浮起一抹温润笑意,轻声道:

      “若我所料不差,这鸾鸟之制,材料之费,怕已占去九成之重;而真正耗心费神的工本之资,反不及一成之数。

      虽则金银珠玉贵重,然终是可量之物,市井之中,重金可购。

      唯这匠心独运、以针为笔、以金为墨的手艺,才是千金难觅,万两难求。”

      她顿了顿,目光诚挚地望向店家,语气温和却不失坚定:

      “话虽如此,终究是买卖往来,您既以真心相待,我亦不敢轻慢。

      此物既入我眼,便是与我有缘。

      若说白取,岂不辜负了您这份情意?

      这样吧——我出两倍之利,不为占便宜,只为敬您这份诚意。

      只是还有一请:

      您将售出之价,再分五成予那造物的匠人,可好?

      一来,是酬其心血;

      二来,也全了您‘物寻其主’的本心。

      您随了我的愿,我承了您的情,彼此心照,两不负心,如何?”

      店家当下无不应下。

      韩文舒身侧的丫鬟小厮,何曾见过这般光景?

      昔日她初入裴小主子院中,小厮们皆视若无睹,避之唯恐不及,无形中筑起一道冷眼之墙。

      此番随行出门,众人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寻常采买,对她的偏见,皆还未放下。

      岂料她一入珠玉铺,举止从容,言辞清朗,条理分明,竟似久居高门的贵女。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素来势利的店家,起初尚以寻常买家相待,不过片刻,便因她几番品评,句句中的,眼光精准如鉴宝行家,竟渐渐收起轻慢,转为敬重。

      待到她相中“青鸾衔露”,店家竟如遇知音,主动让利,直言“您说了算”,其态度之诚,前所未有。

      旁观者无不动容。

      他们彼此对视,眼中皆是震惊与不解:

      这真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婢女?

      她谈吐不俗,气度沉静,挑拣首饰时目光如炬,取舍有度,竟似深谙工艺与风雅的大家闺秀。

      若非她身上仍着素净婢服,谁人会信,她竟非主子,而是奴婢?

      便是京中名门千金,怕也不过如此。

      更令人咋舌的是,店家竟亲口道出成本:三十两银。

      众人皆知,寻常首饰市价动辄翻倍,七八十两银子买一支珠钗,已是常事。

      若非今日亲闻,谁人能知,那看似寻常的金丝鸾鸟,竟只值此数?

      平日随意采买,不知多少银两,皆在无声中流入商家囊中。

      此刻,众人望向韩文舒的目光,已悄然改变。

      轻视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与叹服。

      她未争未辩,却以见识与风骨,无声地撕碎了身份的枷锁。

      双方买卖自是顺畅无碍。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青鸾衔露”簪便已妥帖包好,交至韩文舒手中;

      银钱点清,当面交付,账目分明,毫厘不差。

      店家亲自相送,笑意盈盈,拱手作礼,直将他们送出店门之外,口中仍不住道:

      “姑娘若有再临之意,小店必以珍品相候!”言语殷切,竟似送别贵客,全无半分轻慢。

      然而才出巷口数步,忽见前方窄巷深处人影一闪,一个衣衫褴褛、形貌憔悴之人猛然窜出,发如乱草,脚步踉跄却直直朝他们冲来。

      韩文舒身旁的丫鬟猝不及防,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那人要扑向自己,顿时花容失色,尖声惊叫道:

      “啊——!你这个乞丐疯子,快快走开,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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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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