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灵记

　　季湛确实得了季怀瑾的要求，季怀瑾让他要保全二房。

　　承了人家的情，人家有要求，也很正常。

　　这事其实也好办，总归二房也是受害者。季湛当时先是懒散地答应了，想着反正到时候季怀瑾不会在御书房中，他做什么，不做什么，对方根本无从得知。

　　不过，在听到他父皇的那声怒喝后，他突然有点想发自内心地完成季怀瑾的要求了。

　　他这个父皇，继位以来，在政事上就极为中立。

　　这说得好听是中立，说得难听些，便是中庸。

　　不敢做些突破，还要限制地方发展，从他继位到现在，实则是在走下坡路的。

　　季湛瞧不上。

　　他父皇不仅中庸，还偏偏好面子。明明自己不怎么样，却要让天下人都以为当朝皇上皇室是天命所归。

　　所有影响皇室威严的人在皇帝看来，都是十恶不赦之人。

　　因此，这桩被认为大损威严的案子和他大哥牵扯完后，还能牵扯进十多年前的施家那件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季湛想到这里时忍不住讥笑了一下，随即他感觉似乎有人在看他，便立刻收敛起笑容，抬眼朝前方望去。

　　施家的人此刻分散在御书房殿内。

　　施德生面色灰败，跪倒在地上；秦老夫人在殿内正中心，满脸悔恨，也不知是在悔恨施德生做出的这件事被发现，还是在悔恨在施德生小时没把他教导好；大房的兰氏和施瑜方此时惊愕不已，季湛倒是有些看不懂了，这两人瞧上去是真的惊讶与愕然。

　　再转眼看二房，施远生与施德生相对而站，他眼中有几分了然，似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也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后悔与无奈。

　　而二房里的两位小姐，面上的神色就十分值得细品了。

　　季湛见到那位向来在京城中才貌出众的施大小姐此时只是紧紧地垂着眼帘，眼中的情绪不泄露分毫。她的眼眶微红，嘴角抿着，一只手垂在身边攥着施灵双的手。

　　不过这位施二小姐，不说如她姐姐一样镇静，看上去却也是瞧不出什么太多的东西。

　　施灵双眼眸有些失焦，似乎还没有从这件事中回过神来，此刻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只有与施清元紧紧交握的双手能看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打量了一圈，季湛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斜向下看了眼他的父皇。

　　皇帝一手紧握搁在书案上，另一只手也握成拳放在腿上。他鼻子翕动，眉毛死死拧紧，看得季湛只想笑。

　　他想，恐怕他这位父皇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盖下这件事吧？

　　这样想着，季湛不由得收敛起面上的笑容，恢复到先前的平静模样，慢悠悠开口道：“施家做了瞒天的大事，损害我皇室威严，当处以重罚。”

　　皇帝睨了他一眼，掀起又翻下的眼皮盖不住内心的烦躁，敷衍地附和了一句：“是该处以重罚。”

　　“虽施家做出如此恶行，但儿臣有一计，可既让其受刑，又在面对天下百姓前不至于损害皇室颜面，甚至还能挽回威严。”

　　此话一出，皇帝果然提起了兴致。

　　他掀开眼皮，望着季湛，极力掩盖着眼中探求：“你可有何计？”

　　“儿臣以为，施家的众人，该罚的便罚，但这不该罚的，也要赏罚分明。”

　　说的时候，季湛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二房的人，再转会皇帝面上时，见到他眼中的满意与安然，心中一阵恶寒。

　　他无趣地转开眼，视线落在御书房的窗楣。

　　窗楣的纹样是步步锦，但季湛不喜欢，太过方正规整了。

　　若是等他……他必然要将这窗楣换成海棠纹的。

　　……

　　施灵双自听完了整件事，脑海中便晕成了浆糊，浑浑噩噩的，就连怎么回府的记忆也不甚清晰。

　　等她眨眨眼，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后，施府前院也迎来了传诏的宫人。

　　刚刚苏醒了一半的大脑与身体再次麻木，她与施家的众人一起跪在前院，听着前方决定施宅未来的诏声。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施德生，即刻剥夺其户部官职，打入大理寺大牢，留其妻儿施兰氏、施瑜方。施远生，保留户部尚书一职，转入考核，另赐黄金布匹给予施家其余人作补偿……接旨——”

　　传诏的宫人宣布完后，走到一旁与施远生耳语两句后满意离去。

　　等宫里来的马车不见了踪影，人声好似才有了些动静。

　　老夫人一下子脱了力，低着头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念叨着。离得太远，施灵双听不清。

　　撑在一旁的手背上覆上一只微凉的手，施清元清冷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陛下念着颜面，没有判下对祖母的处罚，但我们心中都清楚。”

　　都清楚老夫人当时是隐约知晓的，甚至帮着做了些隐瞒。

　　“先起身吧，今日累了，回院之后好好休息，我明日来寻你。”施清元扶着她的手将她带起来，托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停下，偏头冲着前院正门的方向道：“您不要用这样的神色看着我了，毕竟当年做出选择的时候，也就应该考虑到后果。”

　　“我还当前些日子是祖孙深情，原来竟是做了亏心事从阿双身上讨些补偿。”

　　施清元眸光微冷，不再去看老夫人的神情，认真和施灵双搀扶着往外走。

　　把施灵双送进院子里后，施清元为她倒了杯水，目光柔和下来，提着的声线也缓和下来：“阿双，今日事情很多，我晓得你要自己缓缓。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今日就先好好休息，我明日会来找你的。”

　　说完后，施清元就轻轻走出了内室。

　　关上门的瞬间，她含在心中许久的苦楚倾泻而出，眼角滑过几滴泪。

　　内室里的施灵双，还有些恍惚。再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才终于完全反应过来。

　　灵魂回了体，情感便也归位。

　　头痛欲裂，鼻头一酸，抽抽噎噎地就哭了出来。

　　起先哭得很小声，哭着哭着，心里的那些痛苦与委屈随着今日在御书房季湛的话全部涌出，哭声就变大了。

　　眼中的泪水仿佛流不尽，视物都成了困难，施灵双大口喘着气，抓着施清元倒的茶水一杯喝了下去。

　　放下茶杯后，她用衣袖擦了擦眼，再次抬头后，窗外便隐隐约约像是多了一个人影。

　　施灵双尚且还在抽噎中，她用力用衣袖擦了眼中的泪，憋着一口气，向前两步仔细瞧了瞧这人影。

　　“叶哥哥……”声音很委屈，带着一股无名的气，施灵双念完之后便打开了窗。

　　果不其然，窗外站着的是季怀瑾。

　　季怀瑾一见她打开窗户，便自发地解释起来：“施妹妹，我今日听闻府内发生了一些事，想着有些担心你……嗯，别哭了……”

　　说着说着，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问：“施妹妹，我可以进来吗？”

　　施灵双含着泪点点头后，季怀瑾便从正门快步走来。

　　他先是给了她一个帕子，然后为她倒茶水，最后看着施灵双红红的眼眶和腮边的泪水心中一叹。

　　终究是没忍住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把这件事告知季湛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心中还是会密密的疼。

　　不过疼完之后，是由衷的开心。

　　揭开伤疤的痛与伤疤愈合的痛只是暂时的，他要她等这块心病好了之后，补全那失去的十二年。

　　“叶哥哥。”小姑娘被他搂在怀里，也不只是被他搂在怀里，因为她的手也向前环抱着他。

　　季怀瑾收起思绪，视线落在她毛茸茸的头顶，拥住她的手向上想要抚摸她的头顶，但最后收回了。

　　他认真道：“嗯？想说些什么我都听着。”

　　“叶哥哥。”

　　“嗯？”

　　施灵双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一声一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季怀瑾一直很有耐心，直到大约唤到第六七声的时候，施灵双没有再叫他。

　　他感觉到怀里的少女轻微地在抖，她伸手想要推推他。

　　季怀瑾这次没有如上次一样，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擦着她的耳边：“想哭就哭，哭出来了才会舒服。”

　　“还有，不用担心把我的衣衫弄湿。”

　　又是好一番混乱，这次她哭得很放肆。有人递帕子，倒水，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她这次哭得也很尽兴。

　　季怀瑾说得很对，哭完了之后心底挤压多年的情感也都宣泄出来，浑身松散了不少。

　　情感宣泄完，理智渐渐回笼，施灵双偷偷瞄了一眼前方坐着的季怀瑾。

　　刚刚哭得时候，有些太放肆了，现在面对他，就带上了几分僵硬与尴尬。

　　季怀瑾面上神色寻常，见她望过来还问道：“是渴了？”

　　施灵双赶紧摇头，避开他的视线不说话。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施灵双视线下移，盯着鞋面。

　　季怀瑾大方地看着她，嘴角微勾。小姑娘大抵是不知道，她的耳朵有些红。

　　见到施灵双现在这样的状态，他也就放下心来。按照计划里，原本这时候该是离开了，但他被这微红的耳尖勾得心痒痒，难得的起了坏心思。

　　季怀瑾似不经意地问道：“施妹妹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施灵双点头。

　　“施妹妹好多了，我心中却有些难受。”

　　他看到施灵双悄悄抬起的双眼后，慢腾腾地开口：“方才施妹妹那样难过的时候，那么依赖我，现下好了，把我用完了反而要将我推走。”

　　“我没有！”施灵双急匆匆地说，眼中满是迫切，“我，我真的很感谢叶哥哥的，我也没有想着……没有想着……”

　　“没有想着什么？”季怀瑾的声线不复以往的清润，显得有些轻佻，像是在哄着少女说出一些他想听的话。

　　“没有想着……用完你，就把你推走。”施灵双觉着这话有些羞耻，越说声音越小，原本微红的耳尖也涨得通红。

　　季怀瑾见她不只耳尖微红，就连脸颊也染上了粉霞色，正准备收回两句逗弄她的话，就听见面前的少女声音小小地说：“叶哥哥，刚刚真的很谢谢你。你是我从小到大都十分信任的人，我知道刚刚你不是真心说那话的，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原本说这话是想和原来一样表示自己的信赖，却没想到说完之后两人皆是一愣。

　　施灵双耳边回荡起施清元先前提点她的各种话，懊恼地闭上了眼。

　　她闭了闭眼，睁开后小心翼翼地向上看了一眼季怀瑾。

　　他面色寻常，只是眼眸好像更深了，深得如同研好的墨色一般，裹挟着各种情绪，叫施灵双看了一眼就如同被烫了一般飞快收回视线。

　　须臾后，季怀瑾的声音才传来：“我也是很喜欢施妹妹的。”

　　听不出他音色的起伏，施灵双不知道季怀瑾说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是为了应和她刚刚没过脑子就说出的那句话？还是真的……

　　施灵双今日本来脑子就晕乎，不然也不至于刚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她想不明白季怀瑾这句话到底是何意，见他向外走去，便立即起身。

　　季怀瑾向她看过来，施灵双又磨磨蹭蹭地低下眼：“我送送你。”

　　两人无言地走了几步，走到院中才停下脚步。

　　“那个……叶哥哥，我方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施灵双想了又想，还是吞吞吐吐地解释，“我今日见了太多事，说话前就没有仔细想过。”

　　她说完后，好一会季怀瑾都没有动静，在她按耐不住想抬眼看看对方时，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有些低哑，声线中蕴藏了许多：“施妹妹，没有仔细想过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那是你的真心话？”

　　他说完后很快又说：“不过我刚刚说的那句话，确是我的真心话。”

　　季怀瑾说完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低着头的少女。

　　等他离开后，施灵双才慢吞吞的抬起头，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小院。

　　她抬手捂上心口，皱眉细细感受着这奇异的感觉。

　　这感觉在她脱口而出那句话的时候出现过，在刚才季怀瑾在这里同她说那两句话后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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