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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在傍晚时分下得更酣畅了些,瓢泼一般,将天地连成白茫茫、哗啦啦的一片。车棚成了孤岛,将喧嚣雨声隔绝在外,却又用更顽固的潮湿和阴冷,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
何闻野和宋予执并肩站着,看着棚檐垂落的水帘,谁也没再开口。沉默不再是尴尬或僵持,而成了一种被雨声填充的、带着疲惫和沉重思量的空白。何闻野的脖子还在隐隐作痛,校服里层被扯坏的T恤领口摩擦着皮肤,提醒他刚刚经历的真实和危险。身旁宋予执的存在感很强,即使他一动不动,那股压抑的、冰封般的沉静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车棚外那个充满窥探和恶意的世界暂时挡开。
“走吧。”又过了几分钟,宋予执终于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雨小了点。”
何闻野抬头看了看,雨势似乎真的减弱了些,从之前的倾盆变成了密集的雨线。车棚里早已空无一人。
两人都没带伞。宋予执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递过来:“挡一下头。”
“不用,哥,你穿着……”何闻野下意识拒绝。
“穿着。”宋予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直接把外套塞到他手里,“你衣服破了。”
何闻野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没再坚持,将宋予执的外套顶在头上。外套还带着宋予执的体温和那股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丝药味的清苦。他拉高衣领,遮住脖子上的痕迹和破损的T恤。
宋予执只穿着里面的白色校服短袖衬衫,率先走进了雨幕。何闻野赶紧跟上,将顶在头上的外套往他那边偏了偏,试图也帮他挡一点。宋予执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拒绝,两人就这样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共用着一件校服外套,快步冲向公交站。
雨点砸在头顶薄薄的外套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水很快浸湿了布料,凉意渗透下来。两人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挨在一起,奔跑中手臂偶尔碰撞。何闻野能感觉到宋予执身上透过湿透衬衫传来的、比自己更低的体温,和那具身体在奔跑中微微的紧绷。
终于冲到站台檐下,两人都有些狼狈。何闻野把湿透的外套拿下来,拧了拧水,递给宋予执:“哥,你快穿上,别着凉。”他自己身上也好不到哪去,T恤领口湿了一片。
宋予执接过湿漉漉的外套,没有立刻穿,只是拿在手里,目光落在何闻野湿漉漉的头发和贴着额角的发丝上,又移向他脖子那块涂了药水、在雨水浸渍下有些发白的皮肤。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眼神里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公交车迟迟不来。雨幕中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在水汽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站台上只有他们两人,世界仿佛被雨声隔绝,只剩下彼此湿漉漉的呼吸。
“顾闻衍……”何闻野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今天……真的很够意思。”他想起顾闻衍扑过来时的眼神,那种不管不顾的凶狠和仗义。
宋予执“嗯”了一声,目光投向雨幕深处:“他父亲顾长河,不是简单角色。沈家这次……踢到铁板了。”
何闻野听出他话里隐含的意思。顾家不会善罢甘休,沈千恒在学校的这些动作,可能只是更宏大冲突的一个前奏。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机会,但也意味着更不可控的变数和风险。
“沈千恒今天没拿到平安扣,”何闻野压低声音,手指隔着湿透的T恤,按在胸口那枚坚硬的轮廓上,“他会不会……用别的办法?比如,告诉老师,或者……我爸?”想到宋致远,何闻野心里一紧。虽然宋致远温和,但这件事牵扯太大,如果他知道自己养子的真实身份和正在面临的危险,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会。”宋予执的声音很冷静,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告诉老师或家长,等于把这事摆到明面上。他要的是‘私下解决’,是掌控,是看着我们无路可走。公开了,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
这分析让何闻野稍微安心了些,但心脏依旧悬着。沈千恒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下一次会从哪个角度发起攻击。
公交车终于晃晃悠悠地驶来。车上人不多,冷气开得足,湿衣服贴在身上,激起一阵寒颤。两人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宋予执将湿外套搭在椅背上,自己靠窗坐着,闭上了眼睛,脸色在车厢惨白的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只有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随着车行微微颤动。
何闻野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头,想起他刚才在雨中只穿衬衫的样子,心头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和更深的担忧。他悄悄伸出手,在两人座位之间的阴影里,握住了宋予执放在腿上的手。
宋予执的手冰凉,被握住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指尖蜷缩,却没有挣脱。他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些,却没有睁开眼,只是任由何闻野握着,将那份温暖一点点传递过来。
何闻野的掌心很热,带着少年人旺盛的血气,紧紧包裹住那只冰凉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极轻地、安抚般地,摩挲着宋予执的手背。肌肤相贴,湿冷与温热交融,驱散了车厢空调带来的寒意,也仿佛暂时驱散了一些盘旋在彼此心头的阴霾和惊悸。
这一次,宋予执没有抽回手,也没有任何抗拒。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任由那点暖意从手背蔓延,顺着血脉,一点点流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紧绷的肩颈线条,似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毫。
车子摇摇晃晃,窗外是流动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霓虹。何闻野握着宋予执的手,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宋予执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此刻被自己温暖的手掌覆盖,显出一种奇异的、脆弱的依赖感。这份认知让何闻野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不能让他再一个人扛下去了。
车子到站,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淅淅沥沥的雨丝。两人下车,手自然松开。走进小区,踏上楼梯,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
在家门口,何闻野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何雯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看到他们这副落汤鸡的样子,吓了一跳:“哎哟!怎么淋成这样!没带伞吗?快进来快进来!予执,你怎么外套都没穿?脸这么白,是不是又着凉了?”她连忙去拿干毛巾。
宋致远也从客厅走了过来,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眉头微蹙:“怎么搞的?放学这么晚?”
“没事,爸,雨太大,等车耽误了。”何闻野抢先回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打球出了点汗,就淋了一下。”
宋致远目光扫过他脖子上涂了药水的痕迹和破损的衣领,又看了看宋予执苍白的脸色和湿透的衬衫,眼神里闪过一丝疑虑,但终究没再多问,只是点点头:“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小野,你脖子怎么了?”
“打球不小心被指甲划了一下,校医处理过了。”何闻野扯出早就想好的借口。
“以后小心点。”宋致远叮嘱了一句,转身回书房了。
何雯拿着毛巾过来,递给两人,又絮絮叨叨地去厨房煮姜汤。何闻野和宋予执对视一眼,默契地各自回房。
热水冲刷掉身上的雨水和疲惫,却冲不掉心头的沉重。何闻野换上干净衣服,擦着头发,走到书桌前。那个锁着沈千恒所赠物品和照片的铁盒子静静躺在抽屉里。他盯着抽屉,许久,没有打开。
敲门声响起,很轻。
何闻野过去开门。宋予执站在门口,也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头发半干,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但眼底的疲惫依旧清晰。他手里拿着一管新的药膏。
“脖子,”他把药膏递过来,声音不高,“再涂一次,防水。”
何闻野接过药膏,心头一暖:“谢谢哥。”
宋予执没应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向屋内书桌,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那个铁盒。他低声道:“检查,我写了。你的那份……也一起。”
何闻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宋予执是要帮他写检查。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但此刻,这别扭的关怀却比任何直白的语言都更让人心头酸涩。“不用,哥,我自己……”
“早点睡。”宋予执打断他,转身要走。
“哥!”何闻野叫住他。
宋予执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何闻野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紧,许多话在舌尖翻滚,最终只化成一句:“你也……早点休息。药吃了没?”
“……吃了。”宋予执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停留,走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
何闻野握着那管微凉的药膏,站在原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宋予执身上沐浴后的清新气息,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极淡的药味。他走到镜子前,看着脖子上那几道已经消肿、但颜色依旧刺目的红痕,拧开药膏,小心地涂抹上去。冰凉的膏体带着薄荷的辛辣感,刺激着皮肤。
涂完药,他坐在床边,听着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咳嗽声,心又揪了起来。他走到墙边,耳朵贴上去。咳嗽声很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他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拉开房门,走到宋予执门口。里面没有灯光透出。他抬手,极轻地叩了两下。
没有回应。
“哥?”他压低声音唤道。
依旧一片死寂。
何闻野的心提了起来。他拧动门把——门没锁。他轻轻推开一条缝。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小区路灯的微弱光芒,勉强勾勒出床上隆起的轮廓。
“哥?”他又叫了一声,走了进去。
宋予执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体微微蜷缩,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但何闻野走近,却能听到他并不平稳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极轻的抽气声。
他又胃疼了?还是根本就没睡着,只是在硬扛?
何闻野在床边蹲下,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宋予执紧闭的双眼和紧蹙的眉头。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覆在了宋予执隔着薄被的胃部。掌心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也滞了一瞬。
“是我。”何闻野低声说,手掌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覆盖着,传递着体温和无声的询问。
宋予执的身体僵硬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那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向何闻野手掌的方向微微挪动了一点点,仿佛在汲取那点微弱的暖意。
何闻野的心像是被那只细微的挪动狠狠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他就这样蹲在床边,手轻轻覆着,像昨夜一样,笨拙地、一遍遍抚摸着那个不适的位置。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只有掌心下身体逐渐平稳的呼吸和渐渐松弛的轮廓,是唯一的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宋予执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安稳,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似乎真的睡着了。
何闻野轻轻收回手,站起身,腿有些发麻。他替宋予执掖了掖被角,又站了一会儿,确认他不再有不适的迹象,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自己房间,他毫无睡意。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看着那个铁盒,最终还是没有打开。他拿出那个空白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就着台灯的光,写下:
“体育课后,仓库外冲突。平安扣暴露。沈千恒确认我身份(宋闻野)。顾闻衍重伤相助,得知部分真相。宋予执赶到对峙。老王调停,暂时压下。沈千恒目标明确,不会罢休。顾家与沈家矛盾升级,或成变数。宋予执情绪压抑,身体不适加剧。今夜安抚后入睡。明日需格外警惕,检查需交。平安扣必须更隐蔽。顾闻衍处需适当沟通。”
写完,他合上本子,锁好。躺到床上,窗外雨声已停,只有偶尔滴落的水声。黑暗中,他摸到胸口那枚平安扣,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脆弱与坚持的唯一信物,也是他和宋予执之间,无法割断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沉重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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