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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
八月白露,秋雨便下来了。
雨势不急,但密得很,天地间笼着一层青灰的朦胧烟色。都说白露是转凉的节气,这雨携着股浸骨的阴寒,不大,却簌簌地没个休止。
宁王府的马车在侧门外一个急刹,溅起老高的水花,没等车里的人坐稳,车夫短促的惊叫就穿透了雨幕。
“王爷……门前……”
那声音压着惊慌,像是撞见了什么极为惊骇的东西。
“怎么了?”凤微刚稳住身形,掀开车帘,湿润的桂花香混着雨丝扑了满脸。
她今日跟着红芍在医馆坐诊,原是想趁天色未晚早些回府,怕万一打了雷,自己当场发病,徒惹几个大夫忧心。没曾想,雷声没来,先撞上了别的意外。
车夫脸色发白,哆嗦着指向王府朱漆大门外的阴影处,颤声道:“门、门前……倒、倒了个人!”
雨中的桂花香里,裹着淡淡的血腥气,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凤微与红芍对视一眼,决定先下车看看,后者悄悄将一枚银针扣在指间,神色警惕。
凤微撑开油纸伞,下了马车,与红芍一同快步走向正门。
雨幕中,正门前的石狮子里侧,蜷着一团辨不清形貌的黑影。雨水不断冲刷着那身躯,在地面上汇成一道道殷红的水痕,蜿蜒流淌,又被新的雨水冲淡,走得越近,那血腥味便更浓。
那人浸在水洼里,灰布衣衫破烂不堪,被血污染成深褐色,一块一块粘在瘦削嶙峋的身体上,裸露的皮肤密密麻麻全是鞭痕,深可见骨,旧痂刚结上又被抽裂,皮肉翻卷着,渗出血水,与雨水融成污浊的红色。
两人在几步外停住,对方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凤微正欲俯身细看。
突然,那血衣的领口处猛地一动。
一道斑斓的影子如离弦之箭疾窜而出,昂起三角形的头颅,细长的身躯在半空中扭曲一摆,只一瞬,软软一折,“啪”地一声轻响,跌落在主人手边的积水里。
它勉强昂着头,频繁吐着蛇信子,发出“嘶嘶”声,但游动的幅度渐渐变小了。
那红黑相间的花纹,怎么看都像是二妞。
“先生,是二妞。”凤微丢了伞,几步跨过去蹲下身,拨开黏那人脸上凌乱的湿发,露出一张惨白如纸且熟悉的阴郁脸。
果然是容殷。
他双目紧闭,唇色乌青,气息弱得几乎探不到,若非胸膛还有点起伏,简直与死人无异。
更瘆人的是那双手,十指的指甲全被生生拔去,留下的甲床血肉模糊,指端凝着干涸的血痂与泥污,雨水泡得整个手部发胀溃烂。
太惨了。
明明前不久,容殷还活生生地站在那儿,甚至嘴毒两句,拿蛇出来吓唬人。
短短月余,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凤微看得胃里翻搅,眼眶发涩,心脏开始紧缩恐慌,PTSD要犯了。
她掐紧了掌心,深呼吸,忍着心悸,没移开眼,也没自我暗示,强迫自己直视那片血色。
自行宫回来后,她在“谵妄镜”里找了些血液的图片,通过低强度刺激逐步脱敏,原以为能承受一点了,可看到容殷这副惨样,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要想克服对血的恐惧,还得一步步来。
红芍在看清容殷的那刻,便急忙搭上他的颈脉,面色蓦地一沉。
“先生……他如何了?”凤微扶着石墩,白着脸问。
“还活着,但就剩一口气了。”红芍凝重道:“伤得太重,失血过多,而且……脏腑也有损伤。”
“那……二妞呢?”凤微没忘记那条跳了一半就倒下去的小蛇。
红芍小心托起初二妞,简单检查了一下,“它无妨,少郁身上不平稳,它跳得太猛,失了平衡,脊椎折了而已,养些日子便好。”
红芍其实不会诊治兽类,但在花楼时,容殷养的毒物出了状况,他自己解决不了的,会来找她。时间久了,红芍多多少少,对这几个小家伙的状态也摸出了几分门道。
凤微一时无言。
心头涌起的惊惧,被二妞那又惨又滑稽的遭遇冲得七零八落,连怕血的恶心感都淡了些。她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方才二妞扑出,不是要攻击,是凭着气味认出了她和红芍,想要求救。
凤微心神一放松,压下去的难受瞬间反扑,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雨声变得遥远,血腥气好似放大了数倍,无孔不入地往鼻腔里钻。
“微丫头,你不舒服么?”红芍见她脸色白得厉害,担忧道:“你先进府吧,这儿交给我。”
凤微捂着闷痛的心口,知道自己要是倒下了,纯属忙里添乱,便点了点头。
正想挪步往回走,温热的气息自身后贴近,结实的手臂环过她的腰,将她快要脱力的身子牢牢抱起。
头顶的雨忽然消失了,一柄油纸伞撑在了上方,凤微抬眼一望,对上了一双盛满忧色的墨瞳。
楚际不知何时来到府门外,一手抱人,一手撑伞,似乎掐着时辰来此等候。
近几日来,一旦凤微去医馆,楚际总会傍晚时分候在府前,迎她归家。
楚际扫了眼石墩旁奄奄一息的容殷,对凤微温声道:“别看,我带你回屋。”
他转过身,宽阔的肩背阻隔了所有令人不适的景象。
“重较。”他头也未回,“将人抬进西厢暖阁,仔细他的伤,要快。”
“是。”重较应声而动,带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走昏迷的容殷。
重较是王府的影卫之一,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一双星星眼,性子愣且腼腆。
如今楚际得闲会帮着训练府中影卫,凤微见他平日里身边没个搭手的人,撺掇他在影卫中挑了个随身的,楚际稍作沉吟,点了重较。只是楚际惯常独来独往,鲜少差遣,重较除了日常轮值护卫,顶要紧的差事,多是接送楚亦往来崇文馆。
那边在抬人,楚际不理会身后纷乱,抱着凤微踏过门槛,径直向府内走去。
他的怀抱坚实而暖和,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血腥。凤微搂紧了他的脖颈,脸埋在他颈窝,闻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心悸与晕眩稍稍安定下来。
进了内室,上了榻,接过楚际递来的热茶饮了几口,凤微整个人才缓过来。
她懒懒耷拉着眼,看向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的楚际,哑声问:“容殷他是出任务去了么?伤这么重,会不会……”
后半句“会不会死”哽在喉间,没说出口。原著容殷的结局是下落不明,生死成谜。现在剧情偏离得太多,他这一伤,是否会成为彻底栽在这里的变数,这种模棱两可的未知才最令人惶然。
“不是任务。”楚际说:“是楼中刑阁的手笔,那些鞭痕,倒刺入肉,一鞭就能见骨,是他们惩戒时最常用的。”
“照常理,入了刑阁的刺客,要么认罪伏法,要么就死在里面,基本没有能活着出来的,但老三逃出来了,还能一路撑到王府,想必里头有人,暗中放了他一条生路。”
凤微蹙眉道:“刑阁为什么要罚他?你们犯什么错才会进那种地方?”
楚际道:“但凡试图脱离掌控,心有怨怼,窥探隐秘,同谘合谋,私相授受,暗通外敌者,在刑阁,此皆一罪,谓之'叛'。”
凤微啧啧感叹,望着他笑,“罪名有六,桩桩有爷名啊你。”
“你也进去过吗?”她倏然问。
“不曾。”楚际唇角勾了下,“他们没那个本事抓住我。”
“妻主安心。”他安抚道:“他的蛇还活着,就是阎王亲临,也带不走他。”
“早年老三执行一桩险差,心口挨了一刀,楼中大夫说他必死无疑,因他惦记养得母蛇要生了,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对他而言,那些蛇虫的性命,比他的还要紧。”
凤微听得怔然,抛去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虫子不谈,容殷还是很关爱小动物的。
“哦对了。”谈着容殷,她想起一事,问:“少郁是谁?容殷的小名吗?刚才在门口,先生好像是这样唤他的。”
楚际为她擦好了脸,转而换巾帕帮她擦淋湿的头发,解释道:“少郁是他的表字,老三在我们四人中年纪最长,也是身体最不好的,去年他及冠,红芍给他取的——少思以颐,清心疏郁,盼他少折腾自己,活得长久些。”
凤微若有所思,在凤朝,男子及冠,表字由家中长辈或师长取,若家中无人了,婚后亦可由妻主赐字。
可容殷与红芍,并无任何关系,也可以取么?
她将疑惑问出口,楚际轻描淡写道:“我等贱籍之人,本不配有字。红芍说,既无长辈在侧,我们便是家人,也该有份祝愿,取了,便作数。”
是了,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地位低下的百姓,哪有资格讲究表字。
凤微眼前又浮现了容殷那张总是挂着黑眼圈,对万事都恹恹的脸。
少思以颐,清心疏郁。
她在心里默念,似被触动,他们这些在刀尖上行走的刺客,彼此间的祝福,如此简单,又如此沉重。
不过是想求一份安稳,多偷几日余生。
窗外雨声淅沥,泠音悦耳,衬得屋内越发安静缱绻。
凤微的视线不自觉转到帮她擦头发的楚际身上,对方神情专注,动作轻缓,低垂的眉眼在昏黄烛光下显得那般柔和。
“那……你呢?”凤微轻声问:“明年你也要及冠了,还是不愿告诉我,你的生辰么?”
尽管她有猜测,可那毕竟是猜的,准不准尚难定论。
楚际的手一顿,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抹沉痛,太快,抓不住。他未抬眼,也未答话,继续着手上的活计,将她的发一缕缕拭干。
凤微捕捉到他不同寻常的沉默。
她忽地意识到,他不愿意说,或许那一天不值得庆祝,亦或是有他不愿触碰的过去。
转念一想,她也不必执着于一个日子。
她只需要确定,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与自己有关就好了。
于是,在楚际开口之前,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没关系。”她嗓音温柔,道:“你可以永远不说。”
楚际的手指蜷了蜷,抬眸看她。
凤微绽开个狡黠的笑,“等哪一天,你想过生辰了,或是你想及冠了,你的表字,留给我来取,好不好?”
“我保证,给你取个好听又合心意的。”
楚际静静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怔忡少顷,他叹息一声,伸出了手,将她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包拢于掌心。
他的手比她大许多,指腹长着常年握剑的薄茧,蹭过肌肤带来轻微痒意,他的力道很轻,掌心温热,带着虔诚与认真。
“好。”他低声说,“我的字,只等你来取。”
……
用过晚膳,考虑到凤微畏血,楚际让她留在寝屋歇息,自己去了西厢暖阁。
这一去,直到深夜。
临近子时,云黛轻步进来回话,面露忧色道:“女君,红芍先生和孙太医还在里头,婢子……婢子适才瞧见,重较端出来的水,一盆比一盆红得吓人,红芍先生出来取药时,面色难看得很,孙太医也只摇头,怕是不大妙了。”
凤微心中一咯噔,翻开记录剧情的小册子,暗自宽慰,不会的,楚际还没到死期,没道理容殷会走在他前面。
云黛退下后,她靠在榻边等消息,更漏滴滴答答,到了后半夜,楚际也未回来,她撑不住困意,裹着锦被昏沉睡去。
次日一早,窗纸透出灰白天光,细雨仍蒙蒙下着,不见停势。
凤微打着哈欠坐起身,便见楚际坐在床边脚踏上,穿着身半潮的夜行衣,满身寒露,正用巾帕擦拭湿发。
“你回来了……”凤微初醒的声音微哑,探过身去,接手巾帕帮他擦,“昨夜出府了?”
“嗯。”楚际闻声侧过脸,眼下有淡淡青影,“去了一趟花楼。”
凤微一怔,睡意全消:“你去探消息?见到燕无痕他们了?”
“未曾。”他摇头,“楼外暗桩较往日多了一倍,内外戒严,所有通道皆有生面孔把守。我绕了几处暗门,都无法悄无声息潜入。”
凤微想起什么,道:“是因为上回在行宫,你们演戏的事被察觉了?楼主才对容殷下了死手,那燕无痕和无名客岂不是也……”
没去行宫前,燕无痕时常来王府找惊昼,或者找楚亦玩闹,而至行宫回京,燕无痕便再未来过了。
“不会。”楚际道:“老四在刑阁掌着些实权,老三能逃出来,少不了他帮衬周旋,就说明他与小五眼下应当无虞。”
闻此,凤微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昨日捡到容殷后,她当即吩咐惊昼加强府中防卫,惊昼也禀告说,府外多了些陌生气息。她想,估计是花楼的杀手探知了容殷在此,准备伺机而动。
正思索间,门外响起叩门声,接着云黛推门而入,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女君,正君。”云黛将粥盏放在案上,禀道:“红芍先生传话来,说容郎君的高热稍退,脉象虽弱,但平稳少许,她让婢子回禀,命,暂且保住了。”
此话一出,凤微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与楚际交换了个稍显松缓的眼神。
命保住了,就有希望。
凤微擦干了楚际的发,心中仍有忧虑,她收留了楚际、楚亦、红芍,而今又添了个容殷。
堂堂宁王府,倒真成了个杀手窝了。
凤微放下巾帕,抬眼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天际,乌云灰蒙浓重,秋雨连绵不绝。
白露逢雨,寒意渐生。
这场雨,只怕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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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音小贴士:重较(是jue二声,不是j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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