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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扇
日光昏沉地压在褔郡城头那片灰瓦上,将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揉得淡了。褔郡城门前刚燃起的灯盏勉强照亮方圆几里的山路。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路尽头撞来,吓得草木也抖上三抖。
下一刻,那匹黑马的前蹄重重踏落,在土坡路上踩出个半掌深的坑。泥水飞溅之时,马蹄声戛然而止。
段崇持剑的手微微收紧,一身金色战甲被山间的水汽浸得发沉。
他带着一队兵马在门前等候,此时内外都是沈伯堂养的私兵。他的人早就被凌翳控制起来。
“里面的,有本事出来,我们将军来了!”
段武的高喊声打破了城内外的幽静。彼时,城内的人勾起嘴角,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放他进来~”
狠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妩媚,那人不屑地收起开刃的利剑。
一袭黑底朱红流云纹的锦袍和形似乐人的发髻映衬着他眉清目秀的脸庞。这倒显得他不像江湖人士,更像个女人。衣纱随他收剑的动作轻扬,刚柔并济。
沉重的榆木城门在绞盘的转动下向内敞开,段崇正欲带着兵马闯进去。不料,侍卫手中长枪交叉成一道铁闸,死死拦在他身前。
“凌主有令,只允许段将军一人赴请。其余人,不得入内。”
段崇用眼神示意段武不必担忧,看好手下。自己便在侍卫的带领下一步步向城门内走去。
段崇握着佩剑的手从未松懈半分,直到眼前出现个不男不女的人。那人手里拿着羽扇,见他前来,发出瘆人的笑声。
“你终于来了,段将军。”
段崇当即猜到他就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凌翳。只是,他没想到沈伯堂竟找这么个人来当自己的死士。
“凌翳,久仰。”
凌翳当即收紧羽扇,漫不经心地回道:“切,少装,怕是将军此前从未听闻过凌某。不过今日,你晓得了。”
段崇虽觉得此人奇怪,却不曾表露出来。
“不知先生费尽心机,不惜生擒左将军,所谓何事?”
凌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着什么急,坐下陪我喝杯茶再说也不迟。”
段崇被凌翳带到客栈厢房,他似乎没领会段崇话里的冷意。
回房后自顾自提起茶壶,将茶汤注入青瓷小盏,盏内漫开一缕清苦的香气。
他指尖捏着盏沿转了半圈,抬眼时多了些让人猜不透的幽深。
“听闻段将军与小夫人情深意切,怎么今日没叫过来让我瞧瞧?”
“她性子内敛,不见生人。”
听闻“生人”二字,凌翳斟茶的手顿了顿。
“生人?我这个‘生人’初见她时,你小子毛还没长齐呢。”
段崇刚端起茶盏品鉴,闻言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呛得他喉间发紧。他慌忙抬手挡住,却仍泄出几声狼狈的咳声。
“看来,您认识她?”
“说到底,我该是你们的长辈。我且问你,她在你将军府吃得好吗?睡得香吗?有人陪吗?你没负过她吧?”
段崇面对他矫揉造作的姿态和一连串的盘问一头雾水。
“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救左将军,与她无关。”
“我今日要你前来,却不是为了左将军,而是为她。”
段崇察觉此人不是善茬,当即收起此前的好声气。
“阁下要是对段某不满,可与我较量一番。我夫人的主意,还轮不到你来打。”
说着,屋内烛火被剑风搅得猛然一晃,剑刃划破空气的锐响里,连同窗边悬着的风铃都跟着摇晃。
段崇挥起佩剑,直逼凌翳的脖颈。奇怪的是,凌翳并未闪躲。
此刻他垂着眼,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羽扇轻挥间,强大的内力令段崇向后踉跄三步。
他步伐疾如惊鸿,动作轻盈。段崇只见面前有残影飘过,根本来不及反应。
三招过后,段崇早已手忙脚乱,明显占了下风。
可那凌翳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所有招法全部点到为止。
“阁下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想问你,她过得好不好?”
二人焦灼之际,耳边传来一阵清脆。
“阁下既然过问我,那自然要我来回答。”
只见沈听遥身着银甲,将如瀑的墨发高束起,眉眼间多了三分英气。她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段崇见到她当即变了脸色,惊诧的眼神中藏着万分担忧。
那凌翳见沈听遥出现在此,全然忘记上一秒打得段崇落花流水。他略微整理衣衫发髻,似乎见到沈听遥有种莫名的紧张。
“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像你母亲。”
他说这话时,眼里泛着泪光。这令沈听遥也很是不解。
“阁下,认识我母亲?”
沈听遥总觉得此人并不简单,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
凌翳轻挥衣袖,示意沈听遥二人落座。
“看得出来,你被保护得很好。见你如此便好。左震在后院,等会儿我让人带上来。”
沈听遥与段崇相视生疑,凌翳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打听自己的近况?他刚刚提到母亲,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阁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您是沈伯堂的死士,那您与母亲,到底是何关系?”
沈听遥如鹰般锐利地瞪着凌翳,此刻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知道的还不少。可惜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凌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说起来,你还得管我叫声舅舅。”
凌翳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往事,像是揭开在刚愈合的伤疤。
他自幼跟随师父在武山习武,师父见他骨骼清奇承诺在弱冠时赠予他玉面翡扇。
然而好景不长,当年北宁的兵部尚书从江湖听闻玉面翡扇攻击力极强且不易察觉,是个称手的暗器。
便以朝廷收编兵马为由,将武山众多弟子驱逐下山,肆意掠杀。
师父为了保全凌翳和玉面翡扇,将他假扮成女子送进京城的乐坊。
在那里,他结识了琅儿。
没过多久,乐坊的女子得知他是男儿身,说什么也不肯收留他。那时凌翳年十九,在乐坊门口被打得浑身是伤。
只有琅儿愿意分给他吃食,用自己的银钱给他医治。凌翳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琅儿每每结束弹乐,便去城郊的旧铺子找他。二人琴瑟和鸣,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快乐下去。
直到某天,琅儿对他说,她怀了宾客的孩子,执意要与他断绝关系。
自那次之后,琅儿再未来过城郊。
再次听见她的消息,就是她难产而亡的死讯。
说到这,凌翳的唇角止不住地抽搐,清泪早在衣衫上晕成一片泪渍。
“你娘于我有恩,我发誓要替她报仇,所以我夜袭沈府。却不料掉被沈伯堂的阴招所害,他割了我的…所以我成了他的死士。”
面对凌翳的欲言又止,段崇和沈听遥明白了因果。
沈听遥将茶盏高举回敬他。
“多谢阁下,还念着我母亲。如今大仇得报,阁下可安心了?”
凌翳拭去泪痕,强忍住抽泣。
“不止我,她见你如今这般,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沈听遥望着凌翳婆娑的泪眼,心中莫名泛起的心酸和同情。
或许他与母亲之间情谊深重,过去的往事她自然不曾得知。
凌翳整理好情绪后,反手示意手下。
“将人带到城门口。”
转而神情复杂地向段崇行南邑重礼。
“自听遥回京后,沈伯堂怕她与我牵连,将我囚禁在后山的地牢里。之后听说她嫁给了活阎王,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段崇闻言也并未为难,只好言相劝道:“前辈放心,我段崇此生定不负她。”
“多谢将军体谅,前日沈伯堂这个老东西终于死了。我若不越狱劫持左震,只怕我连和她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朝廷对私兵遣散收编已是恩慈,望日后我们有缘再见。”
“等等…”
二人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凌翳瞧沈听遥那不舍得神情。
“我曾允诺过你娘,将这扇子赠予她。如今…这扇子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我今日将它送你,也算是圆我此生之憾。”
沈听遥迟疑良久
“我与前辈今日算初见,我怎能收您如此贵重之物。”
凌翳将扇子轻放在沈听遥的手上,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推拒的笃定:“这扇子跟了我半辈子,早该寻个去处。如今见了你,我便肯定你就是它的…有缘人。”
见凌翳的态度温柔郑重,沈听遥也不好推辞。
“如此,多谢前辈。那我便替母亲收下了。”
凌翳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你能喊我声…舅舅吗?”
沈听遥握着扇柄的手指一僵,抬眼时还凝着未散的错愕,唇瓣微张却没能立刻出声。
凌翳目光里掺了些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怕惊扰什么易碎的念想。
她怔了片刻,才平复下来,声音轻得像风。
“舅舅。”
两个字落地时,凌翳眼底的沉云瞬间散开。
他迅速别开脸,抬手按了按眼角。
再转回来时,语气已恢复平稳。
“好…好孩子。日后,保重!”
沈听遥屈膝行下一个郑重的半蹲礼,额前碎发随动作轻晃。
起身时,她抬眸瞧了凌翳一眼,见他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却不再多言。
转身与段崇一同踏出团圆客栈,将屋内的余温和未尽的话语,都留在了身后。
二人出走片刻,凌翳才缓过神来,将杯中茶置于口中。
属下听见屋内没了动静,才轻手轻脚推开门。
“凌主刚才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凌翳强压着哽咽,喃喃着:“我这般模样,怎配做她的父亲?”
他攥着桌沿的手青筋微凸。
“她是琅儿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如今她身处官场,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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