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

作者:苦水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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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5 章


      这里是西南边陲。
      夏季,湿热的水汽黏在裸露双臂,太阳毒辣灼人也晒不干,像在身上套了一个塑料袋。
      茂密的树覆着连绵的山,杂草丛生,青苔密布,石板阶梯只能勉强下脚。

      司机在山脚停车,说后面的路车上不去,只能自己走。

      他们一行人,一名当地卫生员领路人,三名医生,五名志愿者,两名安保人员,要沿着这狭窄的山路去一个不愿意搬迁的村寨义诊。

      这个村子特殊,早些年政府把他们从山上迁去其他地方,结果不到一年,这些人又从监狱出逃一样风风火火跑回来,住到现在。
      条件恶劣,又异常抗拒与外界接触,生活困难就去卖血,但毫无卫生意识,一个针头几十个人用。

      司机隐晦地暗示他们注意保护自己,随后岔开话茬,说现在好些了,几年前山下派人给他们修了石板路,以前要上山只能踏着脚印走。

      爬了半个小时,见到一座土墙茅屋,木门大开着,游舟瞥了一眼,先看见的是左手边的猪圈,没有猪,堆满垃圾,栅栏前放着潲水桶,散发出浓烈的酸臭。
      众人屏息凝神,往前走了几步,游舟这才看见屋子中间是一个灶台,几块砖上架着一口破烂铁锅,下面是烧干的柴灰,右手边摆着一块木板,上头背对门躺着个男人。

      叫祝怡欣的志愿者不由自主低呼了一句“天呐”。

      屋里那人一听,翻身起来,是个面黑体虚的中年男人,指着屋外的医疗队大声嚷嚷。

      医疗队听不懂,面面相觑,经验丰富些的谭医生提醒大家把大褂穿上口罩戴上。
      本来天气就热,还得再套一件,大家的动作有些磨蹭,谭医生神色严肃起来:“别不当回事。”

      领路的王建国在这边生活了很多年,略懂一些当地的语言,上前交涉,结果那人喊得更大声,一溜烟跑了,没一会带着十来个人过来。

      领头一个五十来岁的当地人,声音有些别扭:“你们做什么?”

      王建国回:“这是来义诊的医生,前几天我跟你说过的。”
      回头对医疗队说:“他们村里年纪排第二很有威望的,姓拓拓,算是村长。”

      拓拓面色黝黑发紫,脸上沟沟壑壑仿佛纵横交错的黑河,眼珠浑黄污浊,牙齿烂了一半,剩下的发黄发黑。
      他走近,用比常人粗的手指指着医疗队:“回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王建国一谔,转而质问:“我那天跟你说,你点头了,现在人来了,你怎么又不让去了?”

      拓拓咳嗽几声,不留情面:“我们都好得很,村里也有大夫,不需要外面的医生。”

      “你们村里那个……”王建国咽下后半句,只说:“都是免费的,不要你们钱。”

      拓拓鼻子一嗤,“赶紧走!”他一发话,后面几个男人就围上来推搡医疗队的,本身路就烂,祝怡欣险些被推倒,好在游舟及时扶了她一把。

      王建国还在交涉,谭医生也上前去讲理,结果这群人根本不认理,把他们赶到山腰口,身后就是上来的石板路。

      纵使王建国知晓他们不好沟通,也不免气愤。他提前沟通好,带着人爬山上来,医疗队个个都是城里人,好心走这么远的山路来,临了却被赶回去,全成了无用功,王建国愧疚不已,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嗫嚅着唇,最后重重叹气:“他们这儿有个大夫,用的是他们当地那一套土方法。”
      说着,他愤慨起来,“这都什么年头了,还在烧烟灰吃泥巴,我刚来的时候听他们说有个小孩全身疼,大夫给他喂了一碗黄土,小孩立马说不疼了,那可不,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还疼呢。”

      “不过,那大夫大部分时间瞎来,有时候也灵,据说以前跟着一个赤脚大夫学过一点,但也就小指那么一点点。”

      众人没办法,又不想就这样打道回府,难得爬上来,不能就这样放弃了,于是在村口站的站坐的坐,脸上都愁苦不已。
      姓张的医生问他们怎么这样排斥外人,王建国犹豫半晌,还是说了。

      “当年他们迁出去,没多久就被迁居地其他人知道他们村里人得病的多,说了难听的话,可能还要赶他们走吧,之后他们就自发又迁回来了,再也不肯下山,后来才分到我们镇。”

      大家脸上神色都有些复杂,一个志愿者嘀咕:“要不是他们以前乱卖血不注意卫生,也不会得病……”话没说完,被谭医生斥了一声,那志愿者悻悻闭上嘴。

      王建国却也摇头,“不只是卖血,早些年乱得很,现在稍微好点了。”

      众人又是沉沉一叹气,太阳上到头顶,祝怡欣一摸头:“我头发都要烧起来了。”谭医生指着旁边的树,让她去树下面站会,祝怡欣过去,却勾开口罩说树底下也不凉快,这地方根本不适合住人。

      “我们就这样等着?”有人问。

      王建国站起来,“我再去找拓拓。”

      他还没走出几步,一个年轻的小伙跑过来,隔大老远就开始摆手,用当地话喊:“快走!走!离开这里!”

      王建国正要开口,被人拉住。
      游舟在他身后,问:“王叔,待会我去跟他说几句,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

      王建国还愣着,当地小伙已经跑到他们面前,刚伸出手来推,游舟说:“你好,能帮我给你们村里那位大夫带句话吗?就说这里有个赤脚大夫。”

      “啊?你是?”王建国诧异一瞬,有些惊讶这个一直没怎么说话冷冷淡淡的年轻人主动开口,又对他说的心怀质疑,见游舟不像是开玩笑,才认真跟小孩交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花了不短时间,那小伙面上表情渐渐放缓,怀疑地上下打量游舟几眼,不太情愿地点头了。

      医疗队其他人也听见,慢慢靠过来,一个男志愿者撞了下游舟的肩,撞得游舟一趔趄。
      “你是诓人的吧?”

      “能诓到就行。”
      游舟淡淡道。

      不多时,小伙跑过来,指着游舟和王建国招手,意思是要这两个人上去,王建国大喜,当即抬腿,被游舟按住肩膀。

      “王叔,你跟他说,我们都得进去,否则他们那么多人,万一要打我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王建国翻译了,小伙瞪着眼,手舞足蹈,相当激动,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游舟看向王建国,王建国翻译:“不会打我们。”

      “那你跟他说我不信。”

      小伙听了气得直跺脚,龇牙咧嘴,骂骂咧咧。
      骂了好一会,小伙终于吐出一个短句,王建国一听,立马朝医疗队挥手:“来来来,他同意了!”

      一路上,小伙还在喋喋不休。
      游舟听不懂,也就当没听见。

      村里的大夫是一个年迈的阿婆,头发短且稀疏,背已经佝偻,杵着一根削了皮的弯木棍。

      “谁?哪一个?”阿婆年纪虽大,眼睛却明亮,粗粗一扫,众人不自觉就绷紧身体。

      小伙一指游舟,阿婆走上前,在极近的距离抬起头,几乎抵在了游舟下巴,用不太熟练的口音问:“你是赤脚大夫?你不是。”

      游舟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后退,平稳道:“我外祖父当年一双草鞋走遍乡间,当了十年赤脚大夫,我跟他学的医,勉强算半个。”

      阿婆问:“他叫什么?”

      “游唐。”

      阿婆盯着他,慢慢后退,站在小伙身边,小伙问了句什么,阿婆慢慢摇头。

      医疗队众人心里一紧,只觉得嗓子眼有只肥硕的兔子跳得厉害。

      阿婆说:“不是他。”

      “他叫什么?”游舟反问。
      阿婆说的应该是当年来这个村子的那位赤脚大夫。

      “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姓李。”

      游舟心说姓李那可不要太多,嘴上却道:“如果我外祖父尚在人世,说不定认识他。天下赤脚大夫同宗同源,如果有最能理解他最可能认识他的,肯定也是赤脚大夫。”

      静了几秒,麻雀在屋顶叫了几声,阿婆一双让人胆寒的三角眼紧盯着游舟,其他人都心惊胆战,唯独游舟看起来处变不惊。
      许久后,阿婆问:“你们想干什么?”

      王建国立马上前,拉着阿婆的手开始介绍,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阿婆把手抽回去,摇头:“村长不会同意,他不信你们。”

      “我们都是免费的,又不要你们钱,谈什么信不信任?”

      阿婆瞭他一眼,“以前你们也是这样说的,还说查出病来都会保密,结果说话不算话,闹得所有人都知道,天天朝我们吐口水。”

      王建国面色一滞,这多少年前的遗留问题。他开始拉东扯西,又是拍着胸口,又是频频跺脚,一副掏心掏肺的真情实意。

      阿婆还是摇头。

      谭医生也试图来游说,几番话下来口水都干了也不起作用。
      那个男志愿者站在石头上,道:“这怎么听不懂?要不咱来硬的?”
      王建国看他一眼,男志愿者咽了咽口水,跳下石头,缩到最后去。

      众人见怎么说都没用,有些泄气,低着头看自己鞋尖,也有一两个偷瞄游舟。

      最后,还是游舟开口:“阿婆,我想见见村长,您有砭石能借我一用吗?”

      “砭石我倒是有,你要它做什么?”
      阿婆拧起眉,皮肤松弛,眉心挤出一道川。

      “给村长看病。”游舟道,“我看村长面色发紫,印堂发黑,鼻子红肿,手指粗大,想来呼吸不畅,同为赤脚大夫,我知道不能见死不救、坐视不理,阿婆您也这样觉得对吧?”

      阿婆警惕地看他。

      “您别看他们,我跟他们外边的医生不一样。”游舟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大褂,不像几个医生那样挂着名牌。

      “村长是老毛病,我给他看过很多次,没用。”
      阿婆摇头。

      “阿婆您这些年在山里,不知道外面有新方法了,不如让我试一试?”

      “我也只用这砭石,旁的仪器设施一概不用,阿婆你从旁看着,要是再遇到,也能用这方法,总归没有损失。”

      “村长年纪应该不到六十,看起来却像七八十的人,就是那呼吸病导致的,呼吸不畅,吸到的活气就少,人活着不能少气。你们村的人很敬重村长,要是村长早早了离开他们,恐怕是不小的伤害。”

      阿婆面色凝重,几个呼吸下来,大家心都不敢跳了,好在阿婆最后一叹气,“那你去吧!”

      医疗队登时蒙上一层愉悦之色,但经过刚才几番挫折,不敢太轻易松这口气,连高兴都显得克制。

      阿婆交代小伙带医疗队到村长家门口去,自己回去取砭石。
      走在路上,王建国跟谭医生嘀咕:“这年轻人说话有点本事,挺唬人。”谭医生说志愿支边这种事情,三分靠医术,七分靠沟通,那年轻人能跟神婆沟通,的确有本事。

      队伍后面有人问:“怎么这村子没见养鸡鸭牛羊,地里菜也没几颗,不是说他们很排斥山外,吃的打哪儿来?”

      王建国闻言,解释:“政府每个月会送点米面油上来,久了他们自己就不肯动了,他们不动,咱就只能继续送,不能真看着人饿死啊。”

      有人嘻嘻哈哈接了句:“真该电棍下乡。”
      霎时医疗队安静下来,转着眼珠子去看说话的男志愿者。

      王建国皱眉,“别说这些。”

      游舟慢慢走到队伍最后面,状似无意问那说话的男志愿者:“你怎么想到来做志愿者的?”

      那人没个正形,走路歪七扭八,笑道:“要不是为了志愿时长申奖学金我才不来这鬼地方。”

      “其他志愿活动条件会好些。”

      “但是时长也短啊!”

      说着,就到了村长家。
      村长家比先前看到的那老汉家干净些许,至少屋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刺鼻的腐臭气息,灶台旁边的土墙被熏起一大块焦黑,旁边堆着干柴,看起来经常做饭,屋外还有一小块菜地,种了莴笋,有三只鸡。

      拓拓一见到这么多人浩浩荡荡走来,立马要驱逐。
      阿婆杵着拐迈过门槛,在门后和拓拓窃窃私语,过一会叫游舟进去。

      “那我们?”
      谭医生不放心。

      阿婆却坚持让其他人在外边等。

      游舟一进屋,拓拓就上下审视他,转头问阿婆:“他?”

      阿婆拿出砭石,还有一支快没气的打火机,劝拓拓:“让他试试吧,他不用山下那些方法。”
      又压低声音:“你喘不上气都好多年了。”

      游舟接过砭石,拒绝了打火机,阿婆说烧一烧效果更好,游舟还是拒绝,默道要是烫掉皮了他真得被扣押在这。

      拓拓脱了衣衫,游舟颠了颠砭石,心里有了想法,他没有先用砭石,反而绕到拓拓身后,按他脊椎旁两指远的肺俞穴。

      砭石这工具他根本不需要,只是个走进来的由头。

      按第一下,拓拓浑身一震但没吭声,游舟便悄然加大力,拓拓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咬着牙,面目狰狞。
      游舟这才松了手。

      没等拓拓和阿婆质问,游舟先发制人:“刚才我按压的是跟肺有关的穴位,你越是觉得痛,病情也就越严重。”

      拓拓立马端坐起来,阿婆说:“我以前用砭石给他刮过,没用。”

      “你刮的哪里?”

      阿婆指着拓拓后背:“脖子,肩膀,背。”
      看来是当初的赤脚大夫教了她刮痧。

      游舟故作高深莫测:“这就是没用的原因。”
      他走到拓拓身前来,拿砭石抵着拓拓胸口膻中穴,又拉起拓拓的右手,假装借力,实际按着他手腕上的内关穴。

      不消片刻,游舟松手,拓拓呼吸几回,面上流露出惊喜,又猛地多吸了几口气。

      “好了?”阿婆惊讶问。

      拓拓中气十足地回:“好了!”

      游舟语气平淡道:“没好。”

      二人霎时回头望他,游舟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暂时通了气,半小时后就会重新阻塞。要完全大好,还得去山下医院,不用跑远了,就最近的卫生院也行。”

      阿婆顿时斥他:“你要早这样说,我不会带你过来!”

      拓拓也站起身来,套上衣衫,“山外的人果然信不得。”作势要去开门,赶游舟出去。

      游舟抵在门口:“即使会死,也不愿意么?”

      拓拓冷眼道:“死算什么,死是神的授意,我们不怕死。”

      “不怕死,也不怕痛?想死不是容易的事,在死之前,往往是长达多年的病症折磨。”

      游舟慢条斯理:“肺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说轻,是因为我刚才那样不到一分钟,就能有半小时舒畅,说重,是因为气是人的根本,没了气,就像没了根,树没了根哪有能存活的?人没了气,就会呼吸衰竭,头痛难耐,嗜睡不起,精神恍惚,一咳嗽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你现在觉得没事,是因为还没有病入膏肓,等严重了,说不定连你村里人你都记不住。”

      又扭头对阿婆说:“拓拓村长现在还能忍,等病情加重,真痛得不行,生死不能,会不会怨恨村民不让他治病,还真说不定。”

      拓拓当即吼:“我不可能怨!”

      游舟只说:“阿婆你给村里人治病,应该也见过不少人濒死时痛得呼天抢地,到那时候,心里真实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阿婆闻言,犹豫地看着拓拓。
      拓拓瞪眼:“我不能治!我要是去了,那是对大家伙的背叛!”

      游舟忽地想起康康被他吓到那晚,他很平静,并没有感到生气,便又说:“你觉得其他人会怪你,觉得那是背叛,你怎么不问问其他人的想法?”

      拓拓闭着嘴,浑浊双目远远地望了一眼窗外。
      游舟:“不用看远的,阿婆,您希望拓拓村长健康痊愈吗?”

      阿婆看向拓拓:“我当然希望他这病能好,但……”
      她话还没说完,游舟连忙打断,堵住她后面的“但是”,道:“有病就治这事肯定是你们村的共识,要不然也不会有阿婆这个大夫了。你们不信赖外边的医生,所以我们来了,我们都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查出什么病,也不会到处传,对你们而言没有任何损害,反而还能提前知晓身体状况,有病就治,没病就高高兴兴过日子。”

      “你看你外面的菜,翠绿翠绿的,养的鸡也很懂事,在菜园子里叼虫吃,没欺负你的菜。”

      拓拓隐约被说懂,唇嗫嚅几下,看着阿婆欲言又止。

      游舟:“不过你们村里其他人常年不接触外面,看着很颓靡。”

      拓拓深吸一口气,拉着阿婆到一旁,用游舟听不懂的话,二人低语了好一阵,最后才犹疑不定地对游舟说:“你叫老王来。”

      祝怡欣觉得游舟酷毙了。
      身形高瘦,同样尺码的白大褂在他身上落拓有形,抬起长腿迈出门槛时,大褂一翻,险些让她以为游舟穿的是巴宝莉的风衣。

      她听见游舟叫王建国进去,立马就知道有戏,当即蹦蹦跳跳到游舟身边:“哥,你也太厉害了。”

      游舟:“谢谢。”
      刚才说了不少话,这会嗓子疼得恨不得变成哑巴。

      王建国跟拓拓商量了许久,最后出来告诉他们,拓拓同意他们在山上架个桌子义诊,但查出病来,村民愿不愿意治,得看村民自己。

      然后王建国拉着一队人围在一起,压低声音说:“咱们义诊是其次,主要还是做点思想工作,倒时候你们就可劲吓唬他们,保准没错。”

      众人会心一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跟着去山中一块稍平的地,搬砖架桌,招呼人过来。
      祝怡欣悄悄跟游舟说:“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去干活呢。”

      医疗队背了不少便携设备上来给村民做全身体检,以及感染四项。志愿者负责叫人、引导、登记,还要帮着医生吓唬。
      好几个村民拿不出身份证,一问,说那玩意儿没用,早丢了,志愿者频频扶额。

      村子里只有一百来号人,任务并不重,就是热,衣服湿透,口罩里全是水。
      村民大多年纪不大,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身体状况更是差到极点,整个村子找不出一个健康的青壮年。

      游舟给谭医生打下手,等检查基本收尾,谭医生总算能歇会,抖着滴水的大褂:“今天说的慌比前面几十年都多。”

      游舟目不斜视,淡淡道:“错了,我们只是看得比较广远。刚刚那个四十二岁的大哥,一摸就是腰椎间盘突出,现在只是腰痛,要是一直不治疗,以后严重了不得坐骨神经也疼,大小便失禁,走不了路,痛不欲生?这不叫说谎,这叫引起患者高度注意。”

      谭医生竖着大拇指,侧过头抿嘴笑。

      祝怡欣见他们在闲聊,走过来把手里的册子一递,也不说话,直摇头。
      册子是四项感染检查的登记,山下要这个数据。

      谭医生探头一看,轻叹了口气,让游舟看,游舟摇头,不用看也能猜到。但没一会,谭医生又说:“比想象中好。”

      祝怡欣道:“我刚刚旁敲侧击过了,说是当年多得多,陆陆续续都那啥了,剩下这些似乎有在偷偷拿药,不过具体怎么做到的我没再问,怕他们觉得我搞歧视。”

      “那他们就为了少数几个人一直固守在这山上?还挺团结。”

      游舟:“当年一起迁出去的人里面大概有他们的亲人,得了病,又遭白眼,心里膈应,加上这些年在山里,下面隔三岔五送米面上来,也能活,就一直这样下去了。”
      “不过,”游舟朝面前的木板桌子抬抬下巴,“也要变天了。”

      谭医生和祝怡欣点头,“跟王医生说,等我们走了,还要坚持跑几趟,说不定那天就说动了。”

      这时,平地边上跑过来几个人,他们抱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男人面目痛苦,捂着肚子,满手是血,不停哀嚎。
      “阿婆!大夫!他肚子破了!”

      谭医生马上戴好口罩,小跑过去,手脚并用指挥他们把人平放下来。
      他把病人双手拨开,肋骨下是一条起码十厘米的严重划伤,红肉外翻,几乎能看见里面的五脏六腑。
      有个能说明白话的告诉他们:“我们叫他来看病,他说不,说是骗子,我们拉他,他跑了,边跑边骂没看路,在田坎上崴了脚,被旁边风刮断的树桩划破肚子了。”

      谭医生让拿纱布和剪刀,游舟正好闲着,拿了东西过去,谭医生给病人压迫止血,他就蹲下来剪着病人血刺拉呼的衣服。
      动作迅速,有条不紊,看着血淋淋的伤口也没有丝毫胆怯。

      “现在只能勉强止血,后面缝合和疗养还得下山去。”

      那病人极其不配合,又是大叫,又是乱滚,双手满是血,抓着自己肚子,推搡谭医生和游舟,似乎要把自己从医生手里抢回去。

      本来是两个村民压着他,结果两个村民见到血还得分一只手去挡眼,根本按不住他。

      “别动!”谭医生吼。

      游舟见状,半跪下来压着病人的胳膊,刚结束工作的另外两个医生过来,撸起袖子说他们也来。

      数只手避开腰腹,压着病人的肩膀和腿,结果那病人挣扎得愈发厉害,突然发疯似的上半身一挺,腰腹纱布瞬间染红,谭医生大喊:“安分点!”

      谭医生喊完,突然感觉到某种死寂,在那病人愤怒的喊叫中,众人纷纷看向另一人。

      “他的手,他的手抓到游舟……眼睛里了……”
      祝怡欣整个人愣在原地,说话都在抖。

      谭医生霎时抬头,“什么?”
      祝怡欣正要重复一遍,谭医生猛地转头,赫然看见游舟眼角、鼻梁和口罩上都是病人刚从肚子上抓的血。

      他极力控制自己,却还是感到一股惊人的恐惧,声音里是这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少有的颤抖:“拿生理盐水、我包里的pep药,还有检测试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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