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血练依旧含笑，拎出一深色粗麻布袋来，将手探入那装满了号签的袋儿当中，一齐掏出两张纸片来，夹在细长指间。

　　这三日间的选拔，统一使用抽号方式来选取组别。“二十三组，八组。”她朗声道，随即转着头，四下找寻二组人选的身影。

　　于是台下的瞎子杨颇为紧张地应声举起手来，远处一片的清心谷弟子也举起几只。

　　“依旧是半盏茶时间，组内自行派人应战。”血练大致扫去一眼，随后便将擂台中心让了出来。

　　吕肆海拍拍瞎子杨肩膀道：“你去打吧。”瞎子杨喜出望外，却还是鼠头鼠脑地问上一句：“李四哥，你不上场吗？昨日老张也是险胜啊？”

　　他自斗笠的缝隙当中瞧着眼前这个干瘦的人，左眼眼窝凹陷下去，只剩一层难看的斑驳烧伤疤覆在眼皮上，凑近看来似乎还显出些软烂黏腻。吕肆海不愿再细看，只是默不作声点点头，催他赶快上场了。

　　而另一头的清心谷，可就没个定数了。掌门让这一行人下山参赛，本就是看中了他们年纪相仿，又资历尚浅，要叫他们来稍稍历练一番的，并无争抢那泯玉剑之意。这六名弟子也都宽心，为了选人上场，半天了依旧是争论不休。

　　而楚春笙混在他们当中，仍背着大箩筐，站在一个很边角的位置，对众人的言语充耳不闻，低着头自顾自发起呆来。

　　“楚师姐，在谷中你采药背箩筐也就算了，为何下山了还要背着，傻不傻？”她同门的一个师弟率先发了难。

　　于是众人齐刷刷地望向置身事外的她，少不了的是一阵嗤笑，她很难堪地低下头去，两条手臂绞在一道，将扛着背篓的脊梁打得更加低——变回狐狸的玉娘正在筐内养精蓄锐着呢。

　　自打她长大后便一直如此了，即便因自卑而有些驼背，楚春笙的个子还是比起门内其他女弟子都要高出一些，然而她个性却极为羞怯，鬓发与刘海蓄得厚而长，盖住上半张脸，遇人不敢开口，从来是独来独往，同门亦抓住她好欺负的这一点，口无遮拦地对她指指点点许多年。

　　另一个师妹向她身旁撤去一步，掩面笑笑，明显地表露出看她不起的意思：“楚师姐在山野间同那些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的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保不准已然不会讲咱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话了……”

　　话音刚落，那先前刁难她的师弟便和此人很投机地故意笑作一团，连带着身旁另外二人一道嘲弄着她。

　　楚春笙不愿面对他们，只是将头一低更低，脸色不大好看。

　　“莫要闹了。”领头的师姐发了话，不轻不重呵斥了那余下的四人，却也没有帮楚春笙撑腰，只是放任他们自流了。

　　那四人先是一噤声，后见领头师姐倒也不是真心关照她，便又窸窸窣窣地小声笑着。

　　很快，约定好的半盏茶时间已到，可清心谷仍玩闹一般地未决出应战人选，血练对此无法置之不理，略显苦恼地跳上台边围栏，立在细细一根木头杆子上道：“时间到了，八组还未推出应战人选，只得由我抽选指定了。”

　　那领头的大师姐傻了眼，未曾想过这个娇滴滴又敲锣打鼓的女子当真不是同她们说笑来的，随后立刻挺身道：我上场。

　　血练却摇摇头，又摇摇手指，捧着半小盏已然凉掉的茶道：“不作数了。况且我记着你前日里才打过一场，该换人来了。”

　　她于是飞速地将手中茶汤向空中一泼，四下看客见状皆缩起脖子来要躲，可那青翠的一小汪却是滞在了半空当中，而后流转到了一人身前——楚春笙。

　　被这玄之又玄的法子选中的人大惊失色，她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去，将肩上两根藤条攥得更加紧，俨然一副不买账的模样。其余同门亦愕然，望望血练、望望楚春笙、又望望大师姐，交头接耳声不绝，却始终不见有人动身……

　　“真是，扭扭捏捏作甚？快些上来放开手脚比试一番！”袖间两道红纱忽而破空而来，血练正用着那一日对“花遥”使用过的招式，飞身闪向楚春笙，她飘摇的红裙滞在空中，旋即便如同海棠一般盛放了。

　　楚春笙过长的额发受血练掀起的这一阵赤红的风而翻动着，甫一轻轻抬眼，便见得一张很明艳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楚春笙不受控制的尖叫声卡在嗓子眼当中，而下一刻，她的两条小臂便被这红色飞鸟一般的人物死死钳住了，血练纤细的双臂迸发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竟是直接将这样一个比她还要高大一些的清心谷弟子一道裹挟着，最终以共同登台为一个华美的谢幕。

　　将人带到后，血练又马不停蹄地飞跃到演武场的悬赏板之上，她很悠闲地立着，袖间小镲“咔啦咔啦”两声一出，便宣布了着第二轮赛的第一场正式开始了。

　　台下呼声震天，却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这早早上了台的瞎子杨，实际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恶人。

　　他自认形容丑陋，于是便记恨起其他长相周正之人，对于貌美者更加是嗤之以鼻，张口便要造谣生事；常年在这阴暗的最最底层摸爬滚打惯了，一旦遇到较他更加强大有权势的人便点头哈腰，若是老弱妇孺等，便要拳打脚踢起来了。

　　一见对面来人是个小姑娘，此刻吓得两腿打着摆，一副柔顺的待宰羔羊模样，恰恰合乎他的心意，随后兴致更甚，袖间飞刀亦不再藏着，邪笑着意图要将这一个软弱的女子治得服服帖帖。

　　花鸿霖远远地看到台上惊魂未定的楚春笙，心中暗叫不好，玉娘应当还在那背篓当中的，这可要怎么办？她当真有一战之力么？

　　瞎子杨迫不及待地将他那因盲眼而有些左低右高的肩背弓起，擂台被他踏得如战鼓般作响，嘶吼着捏住四枚受严重磨损的小飞刀便冲向了楚春笙。

　　虽说她的确栗栗危惧，可见此般凶恶的一个来人时，脚下步子却是死也停不下来。

　　楚春笙如山羚一般奔逃，忙乱之中竟是将瞎子杨的几波攻势堪堪全躲了去 ，上蹿下跳亦不带大喘气，可仍旧迟迟不还手，台下众人看后啧啧称奇。

　　瞎子杨恼怒万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竟被此般怯懦的一个姑娘耍的团团转。

　　手上飞刀暗器已然耗尽，瞎子杨将两只破旧的袖套紧一紧，藏在腰间的最后一抹微芒亮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一转身，不远处的楚春笙便立刻痛呼一声，连人带筐地扑倒在地——一根嵌有尖刺的铁片直飞入她小腿，渗出的鲜血将青白色弟子服浸红一片。

　　“将你腿弄残了，看你要往哪儿跑！”

　　他奸笑着抽出背上一柄破旧的刀来，一面将刀尖逼近楚春笙一面道，脸上那一串烧伤显得愈发狰狞丑陋。

　　台下的吕肆海脸色很难看了。瞎子杨在他的面前装的是极顺从的，点头哈腰的献殷勤模样瞒天过海，可上了台却疯狗一般地挥刀向弱者，吕肆海心想，同他这样欺男霸女的人在一组当中太过丢人现眼。

　　已然钻到台边的花鸿霖愈看愈发心焦，他将擂台边沿捏得紧紧，恐怕这个疯癫的人当真要取眼前这名良善女子的性命，于是回头望向仍立在悬赏板之上的血练，意图瞧瞧她会不会也有所动作。

　　果然，血练的面色不如先前那般闲逸了——比试公认的规矩一向是不准许害人性命的，若眼下瞎子杨的那把刀当真要架在楚春笙脖子上，那么血练必然是要紧急宣告终止比试，至少也是该护她性命无虞的。她同墨练交换一个眼神，墨练也是朝着她一点头，向台边走近了一些。

　　然而，即便是无法动弹地被张牙舞爪的小人提刀胁迫，楚春笙也不顺瞎子杨心意乞怜。反而她的那一双黑而亮的眼透过了长额发的间隙，仿佛直直地刺进这一颗自卑而自负的丑恶心中，这一瞥恰巧将瞎子杨望得怒火中烧起来，于是他大喝着，提刀便要冲着她那对晃人的招子来。

　　暗处墨练一见瞎子杨的刀挥动起来，弹指间便抽出她那一把不大常用的长剑，挺身上了场，去要将他的那一柄拨开。

　　千钧一发之际，楚春笙落地的那背篓再一次地抖动起来，一个身影撕裂了本就略显破败的那竹编大筐，碎屑同上午余下的那几株已然干瘪的蒲公英在空中混乱地扬起。

　　半只身子趴在台边的花鸿霖猛地捂住了嘴，似乎要掩盖住因认出那身影而产生的惊叫。

　　——独孤玉娘醒了，醒得有些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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