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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筹暗度藏云雨金锁惊遗失祸机
翠袖慵扶暑气,红尘热向谁论?
偷期暗约避喧尘,只道良宵有尽。
惊破巫山云雨,陡生草莽贪嗔。
祸福无门总自寻,险向迷魂阵里问。
且说时逢夏日,京城内外如在甑中。那日午后,赤日炎炎,流金铄石,连树上的蝉鸣都显得声嘶力竭,似要将这闷热喊破。
古玩厂的“松竹斋”,乃是前店后宅的深邃格局,几株百年古槐遮天蔽日,比外头清凉许多。这斋门面虽不甚广,内里却极深,前厅售卖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后进则别有洞天,设了几间清幽雅室,专供达官贵人鉴赏古籍孤本。因掌柜的与贺赖家有些亲眷,故而海域所副所长贺赖士梡的家眷,常往此处走动。
其后进有一间名为“听雨轩”的雅室,此刻窗扉紧闭,湘帘低垂,屋内四角青花大缸盛着新凿冰块,丝丝凉气沁人心脾,将暑气隔绝殆尽。室内静得只闻更漏滴答与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
贺赖士梡的浑家珫珫,正歪躺在那张紫檀木雕花凉榻上。她一身银红蝉翼纱衣薄如烟雾,里头藕荷色主腰上绣的鸳鸯戏水隐约可见,发髻慵挽,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面上不施脂粉,却透着一股子餍足后的慵懒媚态。手中纨扇轻摇,扇底微风送来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
在她对面书案后,坐着檀又长。他今日穿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虽是夏布,却也因这屋内的旖旎气氛而微微汗湿,紧贴在脊背上。案上堆着几摞厚厚账册,他手中执一支狼毫,目光却如钩子一般,越过账册,死死黏在珫珫身上。心中暗忖:“我本是个寒微小吏,平日里在人前装得清高自持,唯有在此处,才觉自己是个活人。”一念及此,那账册上的字迹便如蚊蝇乱舞,再看不进半个。
“若是算不清,便歇歇。”珫珫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这松竹斋的账,也没见得比海域所的还难平。”
檀又长搁下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后,低声道:“账好平,夫人撩起的心火难平。”说着,他的手便不规矩起来,顺着那藕荷色的衣领探了进去。
珫珫身子一颤,却未躲闪,只软了半边身子,假意嗔道:“你这冤家,胆子越发大了。外面乳母和丫头们在前厅挑拣纸笔,保不齐哪个不懂事的就闯进来。”
“这听雨轩的门闩,我方才进来时已落下了。”檀又长俯下身,在那白腻的颈项间深深一嗅,苏合香混着妇人温热的体香,熏得他脑仁阵阵发热,“前头掌柜的知道我要替东家盘这半年的烂账,没个把时辰是完不了的。谁敢来扰?”
他借势在榻边坐下,似叹非叹:“这海域所是个清水衙门,比不得那些肥缺,不过仗着经手海路关防,有些须常例罢了。”
珫珫慵懒地摇着手中的纨扇,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我家老爷虽是科甲出身,不过是个同进士,根基浅薄。能守着这份差事,已是艰难。这不,为了在京中贵人寿诞上寻个晋身之阶,连日赶路,估摸着这一两日便要抵京了。”
说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将纨扇掩了半面,低声道:“他这一回来,府里必然是宴客应酬,人多眼杂。咱们这偷闲的日子,怕是要断上一阵子了。”
檀又长闻言,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凄然与不舍,指尖顺势划过她腕间肌肤,未及那翡翠镯子便探入纱衣之内,隔着藕荷色主腰轻轻抚上那片温软,低声道:“我本是个如蝼蚁般的穷酸吏员,平日里为了生计,只能在人前装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唯有在夫人这里,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肉的活人。一想到数月不能见夫人金面,我这心便如在油锅里烹炸一般,哪里还能安生?”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那份对权贵妻室的觊觎与占有欲倒是真的。珫珫被他指尖触得身子一颤,听了这话,只觉这冤家对自己是一片痴心,心中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檀又长的脸颊,媚声道:“小冤家,休要说这丧气话。今儿个既然来了,便是缘法。且我这几日身上才净了,那月信刚走,身子最是清爽干净,也不怕落下什么首尾。趁着这时辰,咱们……且尽兴些。
这一句“身上才净了”,便如火星落入了那一两重的干柴。檀又长平日里在宗正寺受尽冷眼,又装着清心寡欲,积压在心底的戾气与欲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不再多言,一把掀开纱帐,欺身而上。
雅室内充斥着甜腻的苏合香气与男女欢好特有的味道。
“好哥哥……我……”珫珫的声音已然破碎,带着哭腔,身子如风中劲草般剧烈颤抖。
就在一瞬间,珫珫身子一阵剧烈的抖动,竟是到了极乐之巅。
这便是那新学书中妇人极乐之至的征兆。
正当二人喘息未定之际,忽听窗外“铛——”的一声锐响,如金玉迸裂,刺破午后沉寂。
这声音太近了,带着金石落地的余韵,在这寂静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听雨轩地势颇高,后窗下头乃是一条极深且窄的死巷子,地势低洼,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高差。外头的人除非架了梯子,断然够不着这高窗。但这声音分明就是从窗根底下的巷子里传来的。
檀又长浑身一个激灵,那刚消退下去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他第一反应绝不是出了什么事,而是——有人听墙角!
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顾不得擦拭身上的污渍,迅速抓起丢在一旁的中衣和直裰往身上套。珫珫被这一声惊得回了魂,迷茫地睁开眼,见檀又长神色凝重,刚要开口,却被檀又长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穿衣。”檀又长用口型极低地说了两个字,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阴鸷。
他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虽是粗布衣裳,却也将那满身的风流债遮掩了去。他随手抄起案上一方沉重的紫铜镇纸,悄然藏入袖中。他没有推窗去看,因为那是死角,且容易暴露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正准备推门独自去后院查探虚实。
恰在此刻,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原来是珫珫终究放心不下,也强撑着酸软的身子,胡乱整理好衣衫,面无人色地跟了出来。
二人刚一露面,便见前院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处,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妇人。
那正是珫珫带来的乳母。
这婆子此刻满头大汗,发髻也跑散了,脸色煞白如纸,一见着珫珫,如同见了救星,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带着哭腔喊道:“夫人!夫人不好了!哥儿……哥儿不见了!”
“什么?!”珫珫只觉五雷轰顶,那点子奸情险些曝光的恐惧瞬间被母子连心的惊惧盖过,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幸而被檀又长一把扶住。
“方才还在前头廊下追蜻蜓,老奴……老奴就低头喝口茶的功夫,一抬头人就没影了!前厅、后院都找遍了,掌柜的也说没见出去!”乳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珫珫泪眼婆娑地抓住了檀又长的袖子,哀声道:“勃公子!这、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求您……求您快帮忙找找!”
此刻,檀又长心中那一块大石反而落了地。
有了这层理由,他去后巷探查便成了义举,再无瓜田李下之嫌。
他面上立刻换上凝重关切之色,扶住珫珫,对乳母沉声喝道:“莫慌!此时声张反而坏事!你且扶着夫人在院中再仔细找找,我去后巷看看!那后巷僻静,莫不是孩子贪玩钻出去了!”
说罢,他也不待二人反应,越过她们,径直快步向后院角落那扇平日里锁着、今日却不知为何虚掩着的小角门走去。
……
且按下檀又长这头,单表那墙外之事。
那死巷子里,正躲着个烂赌鬼,名叫蔡星球。
这蔡星球生得圆脸浓眉大眼,因欠了地下钱庄的阎王债没处躲,便缩在这松竹斋后巷低洼处的杂物堆里,借着烂筐破纸遮掩行迹。
方才,他正听着头顶高窗里传来的销魂动静,听得他抓耳挠腮,恨不得长出翅膀飞上去看一眼。但他够不着,只能在底下干咽唾沫。
就在这时,松竹斋后院那虚掩的角门里,竟真的跑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来。
这海域所贺赖家的哥儿,今儿穿了个红肚兜,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罗衫,脖子上挂着那个沉甸甸、金灿灿的长命锁,正天真烂漫地追着一只红蜻蜓跑进了这死巷子。
蔡星球那一双被赌瘾烧红了的贼眼,瞬间就被那金锁给死死吸住了。
“这锁……少说也有三两重!若是当了,不但赌债平了,还能去倚红楼快活几晚!”他贼心一转,又瞄向那粉雕玉琢的娃娃,暗想:“这小人儿生得这般齐整,更是件俏货!若寻着那有龌龊癖好的暗门子脱手,怕不比这金锁还值钱几倍?”
恶向胆边生。蔡星球见左右无人,猛地从低洼的杂物堆里窜出来,手里抓着一块脏兮兮、带着馊味的破布,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口鼻。
那孩子猝不及防,拼命挣扎。小腿乱蹬乱踹之间,脖子上那金锁的红绳扣子松了,金锁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巷底的青石板上。
“铛——!”
便是这一声脆响,惊动了墙里的鸳鸯。
蔡星球就是个只会欺软怕硬、顺手牵羊的混混。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捡起金锁揣进怀里,又慌手忙脚地把昏迷过去的孩子往一个破麻袋里塞,准备扛着赶紧溜之大吉。
……
此时,檀又长已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角门边。
他一步步踏下石阶,巷底阴湿之气扑面而来。
他借着墙影掩护,眯起眼睛望去。只见那低洼的死巷子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背影正撅着屁股,死命地往一个麻袋里按着什么,旁边地上还遗落着一只孩子的虎头鞋。
檀又长瞳孔一缩。
是拐子!
那拐子两手空空,腰间也没见兵刃,看身形是个彪形的汉子。檀又长心中大定,若是对方有刀,他这蹴鞠男儿定然不敢上,但既是个空手的毛贼,又是背对着自己……
檀又长屏住呼吸,握紧了袖中的紫铜镇纸,借着墙影的掩护,一步步从高处的台阶摸了下去,像一只捕食的狸猫。
蔡星球正急着扎麻袋口,完全没防备身后有人逼近。
檀又长走到他身后,高高举起镇纸,眼中闪过一丝读书人特有的阴狠,照着蔡星球的后脑勺偏下一点的肩膀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砰!”
“哎哟!”
蔡星球惨叫一声,半边身子瞬间麻了,一头栽倒在巷底的黑水里。
檀又长不敢大意,直接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想把他死死按住。
那蔡星球虽受了伤,毕竟是混迹市井的无赖,吃痛之下拼命反抗。两人在泥水里扭打成一团。蔡星球那只完好的手乱抓乱挠,一把死死抓住了檀又长的前襟,用力一扯——
“嘶啦——”
檀又长那件本就脆弱的蓝布直裰,连同里面的中衣,被这一把蛮力扯开了大半。
烈日之下,檀又长那白皙的脖颈和锁骨瞬间暴露无遗。
只见那皮肤上,赫然印着七八个鲜红欲滴的吻痕,有的颜色深紫,带着牙印,在这白日下显得触目惊心。
蔡星球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但他那双阅人无数的贼眼却是一亮。
他看看那吻痕,又看看那高处紧闭的雅室窗户,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
“嘿……嘿嘿……”
蔡星球突然不挣扎了,他躺在烂泥里,嘴角流着血沫,却嘿嘿冷笑,一双贼眼在檀又长颈间逡巡:“公子这一身胭脂印子,可是方才那娘子赏的?啧啧,叫得那般浪荡,想必是个极会疼人的……”
檀又长举着镇纸的手僵在半空。
蔡星球啐了一口血沫,眼神阴毒:“我若死了不打紧,只怕明日衙门里一审,这孩子是谁家的?这娘子又是谁家的?您这读书人,脖子上的风流债,可比我这烂命值钱多了。”
檀又长脸色惨白,这是他的死穴。
“你想死?”他的声音森寒,透着杀意。
“不敢。”蔡星球赌这书生不敢杀人,更不敢报官,便从怀里掏出那个金长命锁,晃了晃,“这锁,归我。这人,归你。我就当没来过,你也当没见过我。我拿钱走人,你……救人立功。”
檀又长死死盯着他,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
良久,他缓缓放下了手,眼神阴冷地看了一眼那金锁。
“滚。”
蔡星球如蒙大赦,抓着金锁连滚带爬地往巷子另一头跑了,转眼便消失在阴影里。
檀又长迅速拢起衣襟,却怎么也遮不严实那片红痕,只能狼狈地用手紧紧捂住领口。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抱起麻袋里的孩子。
……
画面转回松竹斋后院角门。
珫珫和乳母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如热锅上的蚂蚁。
忽见角门里人影一晃,檀又长抱着昏迷的孩子,一身泥污,跌跌撞撞地从台阶下冲了上来。
“找到了!找到了!”
檀又长气喘吁吁地大喊,适当地展示着自己一身泥污和被撕破的衣衫,脸上满是“焦急”与“奋不顾身”:“方才有个毛贼想拐了小公子从这后巷溜走,幸亏我追得及时,与他搏斗一番,才将贼人惊跑,抢回了孩子!”
“我的儿啊!”
乳母大哭着扑上来,接过孩子紧紧搂住,见孩子只是昏睡,并无大碍,这才跪地磕头。
珫珫见他衣衫破碎、颈间红痕隐隐,心中早已雪亮:方才那寂静之中,不知藏着多少凶险与不堪。她喉头哽咽,欲言又止,终是强压下万般情绪,颤声道:“多、多亏了勃公子!此恩……此恩此生难忘!”
檀又长站在回廊的阴影里,一手捂着领口,一手背在身后,看着这主仆二人,微微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此刻,他猛然想起,方才那泼皮的面孔确有几分眼熟——正是近日常在琉璃厂左近厮混、诨名“蔡星球”的赌棍!此獠平日里不过偷鸡摸狗,今日既已得了价值不菲的金锁,怎地还敢铤而走险,做起这拐带人口的勾当?京城天子脚下,他莫非就不怕王法?此事……怕是别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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