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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阙凉州(续)
盛元十年,封狼居胥、备受圣宠的骠骑将军乔铭称病,上表乞解兵权。皇帝罢去乔铭军中职务,任命其为凉州节度使。
凉州乃西域几城归顺本朝后所设府郡,有大将戍边,节度使是个位置尴尬的闲差。
与他相似情形的都是散官厚赏,江南水榭好不逍遥,轮到乔铭怎么变成去鸟不拉屎的地界吃沙?
乔铭是前一个乔将军的幺子。在他及冠后不久,父母前后鹤归道山。他一姐一兄都早早成家立业,余他一个单身汉飘在朝廷,做失怙失恃的孤家寡人。
既堪大用更堪严防。
因此乔铭调令下达后,有好奇的同僚试探缘由,是否帝王担心乔铭功高震主,才明赏实贬。
乔铭忙说误会误会,这是他诚心恳求圣上的结果。笑容从嘴角到眼底。真心实意的,仿佛忆起某种久远的甜蜜。
相熟的副官送他离京时忍不住问:“你不会是去找老情人吧?”
老情人谈不上。
他只是试图寻找一缕飞光似的衣袂,握在手心,再不放开。
乔铭拍了拍友人肩膀:“后会有期,记得来找我喝酒。”
“没问题,车马费你包。”
乔铭锤了他一拳,转头上了马车。乔铭轻装简从,本想独自前往驻地,皇帝顾及颜面,硬塞给他一个马夫。
车轮碌碌,碾过四年光阴。
……
兵燹平息多年,凉州位于交界要道,虽比不上内陆城池繁华,亦尽扫萧条,熙熙攘攘不胜喧嚣。
乔铭对照舆图,熟悉城中固定与流动的人群聚集处,很是花费了几日。
与城主和戍边行伍首领交游,熟悉所辖事务,又撇去几日。
而后彻底清闲下来,乔铭尝到彻夜难眠的滋味。一大早,乔铭无所事事,缀在巡查的队伍末尾,在城郊村落散步,思忖如何从此地伊始布局寻人。
正是无巧不成书。乔铭注意到有一户人家门前围了群男女老少,挥着手臂吵嚷,连燕子都绕着飞离。乔铭趸过去凑热闹,心想他好歹有个官帽,没准能趁机主持公道,得心树威。
走近,乔铭定睛一看——立在门前被污言秽语包围住的,岂非他朝思暮想的倩影。
“太狠毒了!”“以牙还牙,杀人偿命!”“我年轻的儿哟,就这么被害死了——”“看在你孤儿寡母的份上,要么随我们去报官,要么你这房子归我们,也算两清。”“什么孤儿寡母,分明是个破鞋!”
而曾经连亲一口都羞赧到脚趾蜷缩的异族美人,此时毫无顾忌地与周遭众人对骂。他紧紧牵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娃娃,那娃娃也怒目圆睁,活像个小金刚。
“他心怀不轨死不足惜,与我何干?自己半夜来找不痛快,我以为是打了一只偷吃的黄鼠狼呢!一个个形同狗彘,只敢狺狺狂吠。我哪也不去,谁敢上前绑我走,大可以动手试试。”
乔铭咳嗽两声,声音溶了内力,使愤怒的人受震慑噤声。
“怎么回事?”
起事者面面相觑,见乔铭气度不凡,佩玉绶紫,猜想其是城中某位高官。
其中一位中年男人向前走了一步,向乔铭拱手:“大人,草民表弟前日在拜访这位……娘子后,归家不久便猝然去世,仵作断定是后脑受重击瘀血而亡。凶手别无他人,请您明察。”
林禾鹊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
乔铭四处望了望,见当值的伍长经过,叫了他一声。
那伍长一路小跑过来,问道:“乔大人,有何吩咐?”
“你那表弟姓甚名谁?”
男人回答后,乔铭问伍长:“你可知道此人明细?”
伍长答道:“这人在下倒听说过,常年游手好闲、拈花惹草,惹上不少官司。”
乔铭向他简单讲述此处聚集的原因,再问:“凉州律法对此作何规定?”
伍长摸不清乔铭心意,不敢贸然作答:“仅凭这位大哥的一面之词,在下目前无法断言,若双方冲突激烈,需至律刑司慢慢拆解。依大人所见……”
乔铭拿出两张银票:“我替他付了收殓金,此事了结,如何?”
真金白银最能堵住口舌,诸人悻悻作鸟兽散。
林禾鹊,砰地关上门,落了锁。
乔铭双脚一点,轻易翻过围墙,跟着林禾鹊走到厢房旁的爨室。
“堂堂节度使大人,与贼人一般私闯民宅?”林禾鹊埋头整理水果菜叶,揶揄不速之客。
乔铭满腹话要说,听见林禾鹊主动开口,立刻道:“你知道我到凉州了?”
林禾鹊舀水起灶,一眼也不看乔铭:“新官上任的通知在城墙上和通缉犯的画像一起挂了半月,谁能不知。”
乔铭不信随便在街头抓个人问,能准确说出他聊胜于无的官职名。
林禾鹊蹲在灶台前等水烧开,泡了一杯茶,递给乔铭。
“茶水鄙陋,望大人不要嫌弃。”
乔铭笑了一下:“这算是谢礼吗?”
“大人若是信任草民,草民打个欠条,只是何时偿清便说不准了。何况,大人算是功过相抵。”
乔铭再次被林禾鹊半生不熟的汉话逗笑,转着杯子,盯着沉底的茶叶渣道:“请我坐坐都不肯?”
“屋子小,不曾设前厅,不太方便招待客人。”
“我又成客人了。”
“你到底要不要喝?我还有事要忙,没工夫与你闲聊。”林禾鹊没好气道。
被下了逐客令,乔铭并不生气。他只觉得林禾鹊本性暴露,是好兆头。
但他不想和他一样虚耗时间,继续假装他们是毫无关联的、偶遇的陌生人。
他已经浪费了四年。
“你不想问我为何而来、为谁而来?”
乔铭追着林禾鹊的脚步进入他和小女孩生活的地方。
如林禾鹊所言,他们的主屋仅是个一览无余的开间,中央放着一张脱色的方桌,侧面是一大一小两张简易床榻,之间甚至没有屏风格挡。
“乔将军、乔大人。”林禾鹊叹了口气,“你是想说,特意赶来边境,是为了娶我吗?”
乔铭自认为足够开门见山,却也被林禾鹊的直白噎住。
林禾鹊露出颇含嘲讽的笑意:“既然不是,就请离开吧。”
乔铭道:“嫁娶之事怎可如此随意许诺。如果我说是,你便愿意吗?我是为了找到你、与你一起,但现在我只要你不要躲开我。”
“我就在这里,想离开也没有钱。顺你心意了吗?”
乔铭兀自找了凳子坐下,问出嗓子眼里已经转了无数圈的话:
“不。我想知道你是何时定居的?他们经常这样欺负你吗?”
“你嫁过人了吗?和离了?孩子是……”
“阿桂,出来。”林禾鹊打断他,唤了一声一直蹲在桌下的小姑娘。
阿桂溜到林禾鹊腿边,林禾鹊将她抱到怀里,终于肯抬起头。深秋静湖般的眼睛泛起波光,长睫微颤,在乔铭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叫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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