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西流

　　结巴跟瞎子住在金兰街的老居民楼里，距离地下拳场很近，距离洗浴中心也很近。

　　瞎子现在只上白班，晚上去俱乐部等结巴，结巴打完了比赛就会带瞎子去牛味馆吃手打丸。

　　吃完了，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起数钱。

　　瞎子想开个属于自己的推拿店，而结巴还是执着于他的武馆振兴事业。

　　还差一点，钱总是还差一点。

　　瞎子说，要不我就不治眼睛了，反正都要瞎掉。结巴说不行，一定要治。

　　结巴在心里盘算，他手头有三万，得给瞎子挂上海专家号，一个号两百。还要做什么手术，大概是两万。术后恢复，五千。他们要吃喝要付房租水电，还有一部分钱要用来买避孕套。

　　算完了，结巴有些发愁，钱还不够，远远不够。

　　于是，周末上台打拳之前结巴去见了俱乐部经理。

　　结巴表示，他想参加老虎赛。

　　经理扶了扶眼镜，饶有兴味地看着结巴。他坐过去，揽住结巴的肩膀，暧昧地问他，是不是因为洗浴城那个男孩子？

　　结巴诧异，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经理说其实我点过他，他可太漂亮了。只不过他不肯，我一万两万地砸在他面前他都不肯。前阵子我又去玩，听前台的小妹说他突然肯了。我问小妹，到底是何方神圣制服了这头小老虎。小妹跟我说，就是你们俱乐部那个打拳的大帅哥。

　　经理揶揄结巴，结巴脸红了，但他越想越不安，他不能再让瞎子继续待在洗浴城了。

　　那里有太多像经理这样的人，一个两个他可以拒绝，他扛得住，那十个二十个呢？他总有一天会被逼到绝境。

　　于是，结巴坚决地报名了老虎赛，一场几乎致命的赛事。

　　我劝他，你别去找死。结巴说，死都不能让瞎子再给人按摩了。

　　我劝不了，不劝了，因为劝得自己都生气。我的身体里只容得下两颗心，合二为一的两颗心，我受不了其他人的触摸，也受不了其他人的调情。

　　我轻飘飘地飞去找瞎子，瞎子正在上钟。穿得很结实，紧绷，这种工作制服就是容易惹祸。

　　客人肥乎乎的手已经不怀好意地摸过去，一把按在瞎子的屁股上。

　　瞎子停了动作，猛地将手拍开。他捏紧拳头，但又松开。

　　不能再惹事了，刚来的时候就是因为打了人，所以才欠一屁股债。

　　瞎子有些悔恨，不该听那些所谓朋友的话，他们把他当畜生一样卖进了洗浴城，签了一份他根本看不见的合同。

　　就这样，他走不了了，要干满五年，除非赔钱。

　　钱，他的眼睛需要钱，他这张嘴吃饭需要钱，他租房子睡觉也需要钱。

　　瞎子快被钱压垮了，可他什么都没跟结巴说，他不想让结巴担心。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一九九七年最后一天。瞎子依然在上钟，还有十分钟，按完了他就去俱乐部等结巴下班。

　　明天放假，他们决定睡到出太阳，不叠被子，然后一起下楼吃早饭。喝羊肉豆浆，吃炸油条跟麻团。结巴喜欢牛肉粥，要买两碗。吃完早饭回家，看片子。结巴特意去电子市场租了几张光碟，地下货，香港来的。但是应该看不完这支片子，不出半个小时，他们就会抱在一起，接吻，互相抚摸。所以瞎子买了很多避孕套，他喜欢红色的，结巴喜欢白色的，就放在铁皮盒子里，床头柜上。

　　瞎子还在想，想得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我飞在半空，被屋顶挡住上升的去路。我膨胀得快乐，快乐得无以复加。

　　就在这样的时刻，门被踹开了，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他们手里握着枪，怒喊着，双手抱头，蹲下。

　　黢黑冰冷的枪头指着瞎子的眼睛，瞎子看不到，但他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硝烟的味道。

　　轻轻的，淡淡的，像结巴的吻一样迷人。他小时候的梦想在这时候实现了，很讽刺，所以他忍不住笑了。

　　瞎子走上前，他想摸一摸那把枪，成全自己当狙击手的梦想。我一跃而下，拉住他，我骂他，你他妈疯了吧。

　　我拉着瞎子往外跑，从窗户翻出去，外面就是马路，金兰街。

　　瞎子一路跌跌撞撞，他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尖叫，暴喊，甚至是枪声。

　　钢铁的子弹在他眼前无声地爆开，纷纷碎裂，形成夺目的灿烂的金色，它们落下，迅速地坠落，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庆祝的烟花，庆祝一九九八。

　　瞎子在金兰街上狂奔，他一直跑，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跑到了地下拳场。

　　在慌乱的人群中，流亡一样的潮水里，瞎子听见了结巴的声音。他在喊他，让他跑，可瞎子不跑，反而往里冲。

　　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了，拳场也出事了。

　　瞎子侧耳，他极力去听结巴的声音。结巴叫他，阳阳。结巴的呼吸急促，沉闷，他的脚步乱了，混杂在所有人的脚步之中。

　　瞎子听不清了，他慌张得想哭，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他被紧紧抱住了。

　　跑，结巴说。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碎掉的金属在他们四周飞散。

　　砰一声，又开枪了。

　　结巴突然停住脚步，他把瞎子拉到身后。他想护住他，但没能够。

　　结巴跟瞎子一起被警察带走了，被关在不同的审讯室，接受同样严厉的审讯。

　　警察问结巴，你是不是参与了赌博性质的拳击赛，结巴说是。

　　另一边，警察问瞎子，你是不是参与了卖/淫。瞎子摇头，坚决地否认。

　　外面又下雪了，下得漫天，疯狂，好像要下过千秋。

　　十五天之后，瞎子从拘留所里出来，他回金兰街上那个他跟结巴的家。

　　收拾屋子，洗衣服，买菜，然后吃饭，一口一口地吃。他记得结巴的话，要吃热的，吃生冷容易得胃病。

　　吃完了，瞎子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一九九八年的冬季出了很多天的太阳，瞎子就这样晒了很多天的太阳。晒到三月三号的那一天，他不晒了，起了个早，收拾干净，拄上盲杖，去看守所领人。

　　我走在瞎子身边，像他多年的老友。他抓住我的手，我也抓住他的手。

　　老远的，我们就看见了结巴，结巴依然留着刺儿头，衣装整洁，满身清爽，他朝瞎子笑，瞎子扑上去，精准地抱住了他。

　　这时候，我又飞起来了，比做/爱时的高潮还要兴奋，还要快乐。我飞得很远，很高，彻底飞进天空，云层，我晃在我自己温柔的余波里，难以自拔。

　　言尽于此，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没错，我就是爱情。

　　——上文完无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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