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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闲事
时序进入农历九月,暑气渐消,早晚的风里带上了明显的凉意,田里的稻谷和黍米大多已收割完毕,只剩下整齐的稻茬裸露在秋阳下,空气中弥漫着新谷和泥土混合的芬芳。然而,这份收获的喜悦中,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秋收尾声,正是税官下乡收粮的时候。
这一日,马蹄声和官差的呼喝声打破了宋家庄的宁静,几名税吏在里正宋大东的陪同下,开始挨家挨户核对田亩、征收秋粮,当他们来到宋家老宅时,气氛不免有些微妙。
宋家如今虽仍以农籍立户,但豆腐坊和豆皮生意的红火,在村里已是人尽皆知,为首的税吏翻看着册簿,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宋家这明显透着股兴旺气象的院落,目光在来往搬运豆皮的族人身上扫过,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宋文山,你家这光景,可不像寻常庄户人家啊,这豆皮生意……啧啧,怕是日进斗金吧?”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册簿上“商”字那一栏,意思再明显不过。
宋阿爷心头一沉,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脸上立刻堆起恭敬却不卑微的笑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早就备好的、沉甸甸的荷包塞进税吏袖中,动作熟练而隐蔽。
“官爷明鉴,您抬抬手。”宋阿爷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无奈,“小老儿一家子确实靠着这点手艺贴补些家用,但根子上还是庄户人,指着地里那点出息过活,尤其是家里小子,”他刻意顿了顿,引向关键,“就是前阵子侥幸中了府案首的那个,他还指着科举这条路往前走,这要是划了商籍……”
税吏掂量了一下袖中银钱的分量,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带着官腔:“哦?府案首?倒是个人才,不过,律法如此,经商获利,划入商籍也是正理,就算划了商籍,也不是不能考,”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嘲弄,“一百两‘捐学银’,照样能进考场。就看你们,舍不舍得下这个本钱了。”
最终,今年宋家老宅侥幸并未被当场划为“商籍”,依旧按农籍缴纳了粮税,但税吏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敲击册簿的动作,如同一记警钟,重重敲在了宋阿爷和所有明白人心上。
这幸运是暂时的,税吏的登门,清晰地预示着宋家现在已经站在了被划为“商籍”的门槛上。
税吏走后,宋家老宅的堂屋里,气氛凝重得落针可闻。
宋阿爷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里屋,捧出了近几个月的账薄,又让宋大江取来了算盘。
他需要知道,宋家现在到底站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油灯下,算盘珠子被苍老却稳健的手指拨动,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宋阿爷对照着账薄,将各项数字一一念出,宋大河在一旁帮着复核。
“日收,三千六百文。”
“日耗豆子三百七十斤,成本一千一百一十文。”
“日毛利,两千四百九十文。”
这些数字已经让围观的儿孙们屏住了呼吸,当宋阿爷将日毛利乘以三十天,得出“月毛利,七十四两七钱”时,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还只是毛利!
接着是扣除项:
“人工,长工每月一共五两,短工每月一共三两,共八两。”
“柴火,月耗四两五钱。”
“杂项,一两。”
“月总支出,十三两五钱。”
最后,最关键的时刻到来,宋阿爷的手指停在算盘最后一档,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满脸紧张的家人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报出了最终数字:
“月度净利……六十一两二钱。”
“多、多少?”宋大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十一两……还多?”宋大河也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六十一两!一个月?!”宋大海直接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老天爷……这、这顶上咱家以前忙活一整年,还得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啊!”
宋阿奶捂着胸口,感觉气都喘不匀了。
谷小草和翠娘更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茫然。
激动、震惊、狂喜……种种情绪在每个人脸上交织。
他们知道豆皮生意赚钱,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竟然能赚钱到这个地步!一个月六十多两白银,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宋阿爷用烟杆重重敲了敲桌面,让激动的众人安静下来,他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前所未有的凝重。
“都听见了?一个月,六十一两。”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可税吏的话,你们也没忘吧?一百两捐学银!”
他环视子孙,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你们告诉老子,咱们这豆皮生意,是继续干,往死了干,给小柳、小榆他们,挣出那一百两一个的‘前程’来?还是怕树大招风,现在就缩手,继续回去土里刨食,守着这农籍,过那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
宋阿爷的问话,让激动的众人渐渐冷静下来,但眼神中的光芒却并未熄灭。
短暂的沉默后,宋大海第一个跳了出来,他年轻气盛,早已被这巨大的利润点燃:“爹!这还用想吗?当然接着干啊!一个月六十多两,一年就是七百多两!一百两的捐学银算什么?咱们干两个月就挣出来了!大不了就入了商籍,以后咱们赚了钱,给以后侄儿们都买一个考试的前程!”
他的话如同打开了闸门。
一向稳重的宋大江也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爹,大海说得在理,咱们庄户人,以前是没得选,只能在地里刨食,如今有了这来钱的路子,要是因为怕这‘商籍’的名声就自己断了,那才是……才真是守着金山饿肚子。”他话糙理不糙。
宋大河也点头附和:“是啊爹,这生意是咱们一大家子起早贪黑做起来的,就这么丢了,谁也舍不得。”
连宋阿奶也发话了:“他爹,孩子们说得对,什么籍不籍的,能让孩子有书读,有前程,能让一大家子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那才是实在的,面子还能当饭吃?”
儿孙们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继续干下去,甚至对“商籍”的排斥也因这巨大的利益而冲淡了许多——既然有钱就能解决科举资格的问题,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看着群情激昂的家人,宋阿爷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决断的神情。
“好,既然你们都这么想,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权威,“其实,当初子韫把豆皮的方子交给家里,又帮着规划这生意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这事,他说,咱家这生意,迟早会做到这一步,他让我心里有个准备,莫要到时候被‘商籍’二字吓住,因小失大。”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当时,我心里就有了决断,只是,这事关整个家族,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你们都想明白了,心甘情愿才行,今天,这账也算清楚了,利害关系,你们也都懂了。”
宋阿爷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从今往后,咱们宋家二房,就甩开膀子干!好好经营这豆皮生意,不仅要干,还要干得更大!赚更多的钱!为了咱宋家子孙后代,都能挺直腰杆,有钱读书,有钱买前程!”
“至于外头人怎么看……”宋阿爷哼了一声,“等咱们真金白银挣到手,儿孙有了出息,他们自然就闭嘴了!”
宋阿爷这番话,彻底统一了家族的思想,消除了最后的顾虑。
在统一了“不惜入商籍也要做大生意”的家庭意志后,宋阿爷(宋文山)并未停下。
他趁着全家人都被巨额利润震撼、心思活络又空前团结的时机,抛出了他思虑已久、更为重大的决定。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首先落在柳子韫和宋小树身上,语气郑重:“既然决定要往大了干,有些事,就得提前安排妥当,免得日后掣肘。第一件,就是把子韫和小树的户籍,从老宅单独迁出去,另立一户。”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户籍另立,这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分家另过了。
宋阿爷不待众人发问,便直接点明要害:“子韫是读书的料,府案首只是开始,他的前程在科举正途上,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咱们老宅这生意做大了,被划为商籍是迟早的事,先把他们小两口摘出去,保住他们的农籍!也算是给咱家留了一个退路。”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阿爷的深意和良苦用心。
“爹考虑得周到!”宋大河第一个表态,作为宋小树的父亲,他自然一万个支持。
宋大江和宋大海也纷纷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好,这事就这么定。”宋阿爷一锤定音,随即说出了第二个,也是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的重大决定——“再者,这豆皮生意是咱们一大家子的心血,往后赚多赚少,也得有个明确的章程,从今儿起,作坊的所有净利,一分为五!”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一一数过:“老大一家,占一股;老二一家,占一股;老三一份;我跟你娘,我们老两口,占一股,也算是个养老的本钱;最后一股,给子韫!”
这个分配方案,再次让堂屋内安静了一瞬,随即众人眼中都爆发出惊喜和感动的光芒。
给柳子韫一股,无人不服,这豆皮的方子是他拿出来的,生意能做起来,他更是首功。
而将利润分给三个儿子,意义更是非凡,这等于明确告诉他们,生意是大家的,赚了钱,除了公中开销,大部分直接分到各房手里,让他们各自积攒私房钱。
这极大地激发了各房的积极性,同时也是一种隐性的分家产,避免了日后兄弟妯娌因钱财产生矛盾,使得家族在共同奋斗的同时,又能保持各小家庭的活力与独立。
宋阿爷看着儿孙们理解而振奋的神情,心中欣慰,他这番安排,看似是“分”,实则是为了更好的“合”,用明确的利益捆绑和制度保障,将这个家族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为了共同也更清晰的未来而努力。
“往后,咱们劲儿往一处使,把这豆皮生意,做成咱们宋家真正的根基!”宋阿爷的声音铿锵有力,为宋家未来的发展,定下了基调。
听着宋阿爷掷地有声地宣布分户籍、定分红的决定,柳子韫在人群中,面上带着与众人一般的动容与感激,内心深处却是波澜涌动,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与审慎。
他欣慰的,是宋阿爷和整个宋家展现出的魄力与远见,他们没有被“商籍”的污名和眼前的困难吓倒,反而在巨大的利益和家族前程之间,果断选择了抓住机遇,并且用这种“另类分家”的方式,为各房注入了强劲的动力。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放手为他们规划未来……”柳子韫心中暗道。
宋家如同一块璞玉,如今已具备了接受雕琢的意愿和基础,他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商业构想、管理模式,终于有了可以徐徐图之的土壤。
他可以将宋家,培养成自己未来在商业领域最可靠、最核心的臂助。
他甚至已经想到,等时机再成熟些,可以将自己名下的一些产业,比如那个尚未开张但前景广阔的茶棚,或者未来可能发展的其他项目,以入股或委托管理的形式,逐步交给老宅来运营,将宋家整合进他自己的商业版图,形成合力。
然而,这份欣慰与展望只是一瞬。
“根基太弱了……”他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宋家,包括他自己,都还太弱,宋家看似月入几十两,但这生意本质上还是技术门槛不高的农产品加工,极易被模仿,抗风险能力差;而他自己,仅仅是个童生,虽有功名在身,但在真正的权力和庞大资本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有些东西,现在还不能拿出来。”柳子韫暗暗告诫自己。
那些更先进的技术、更超前的商业理念、以及涉及更深层次利益捆绑的计划,现在抛出来,无异于小儿抱金于市,宋家未必能接得住、守得住,反而可能引来觊觎和灾祸,必须等到宋家自身足够壮大,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或者等到他自己拥有了更高的功名和更强的社会地位之后,这些“利器”才能一一展现。
眼下,最重要的是巩固,巩固豆皮生意的市场,巩固宋家内部的团结,巩固他自身的学识。
一步一个脚印,将现有的根基打得无比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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