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不眠

　　“回禀娘娘，殿下是回京城的路上，遭遇刺杀，下落不明。”若棠依旧是之前那套说辞。

　　“你撒谎！”淑妃倏地站起来，“既然遭遇刺杀，为何你却没事，当时驿馆中大部分人都没事，偏就只有晋王和他的亲随出事了！”

　　“回娘娘，请容奴婢细细说来。当日夜里启程时，晋王殿下的车马遇见有一众妇孺拦路，似乎是有冤情相告。但殿下着急回京复命，恰逢巡察御史就在邻近，便着人去请御史。岂料听闻巡察御史遭遇刺杀，殿下率领亲随前去相救，结果，结果——”若棠低头啜泣，言语间多有哽咽。

　　淑妃却大为震惊，扶着桌子半晌才缓缓坐下来，声音中还有几不可闻的颤抖：“你是说，有人刺杀巡察御史？”

　　刺杀巡察御史，罪同弑君，乃是九族尽诛的大罪，自本朝创立以来闻所未闻。

　　“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敢刺杀巡察御史和当今皇子？”淑妃问道。

　　“回禀娘娘，奴婢实在不敢想，也不知何人竟如此狂悖犯上，藐视天威。”若棠跪倒在地。

　　“本宫听闻，陛下此前召见过你，你可有将此事如实禀告？”淑妃道。

　　“陛下圣明，相信定能为晋王殿下做主，奴婢当然知无不言。”若棠仍然跪倒在地。

　　淑妃沉默了半晌，似乎是仍然没有从惊悸中缓过来：“你起来吧！”

　　“谢娘娘。”若棠起身站立一旁。

　　“你过来些。”淑妃招了招手。

　　若棠站到她面前。

　　“你瞧本宫这张脸，如何？”淑妃道。

　　“娘娘凤仪万千。”若棠微笑道。

　　“你瞧比起宫中那些新进的才人如何？”淑妃道。

　　尚未等若棠回答，淑妃便抚摸着自己的脸，自顾自道：“不必你说本宫也知道，本宫自十三岁便入了宫，至今已逾二十载，自然是韶华不再。”

　　“娘娘春秋鼎盛，不必忧心。”若棠道。

　　淑妃却摇摇头：“再好的年岁也没有用了。”

　　若棠不解。

　　淑妃却笑了笑：“这些年来，每逢三年便有选秀，后宫之中添了不少新人，可是却无一人再添子嗣，你道是为何？”

　　若棠心下一惊：“娘娘慎言。”

　　淑妃却摇头笑笑：“此事在宫中早已经不是秘闻。陛下醉心长生之术，独居问仙阁七载，其实这七年间他从未涉足后宫。”

　　若棠静静看着她。

　　“所以，对这后宫中的女子而言，她们既无恩宠，也不可能有子嗣，入了宫，便是做好了一辈子老死宫中，困守一生的准备。”

　　“既如此，为何还要选秀呢？”若棠不由自主出声道，而后忙跪下，“奴婢冒犯了，请娘娘责罚。”

　　淑妃将她扶了起来：“瞧你，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在，本宫今日找你来只不过想说说体己话。”

　　“是。”若棠道。

　　“从前先皇后在世时，帝后和睦，恩爱有加，陛下为了先皇后甚至下令取消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先皇后仙逝后，后宫空置，彼时陛下忧思过度，一心沉湎政事，无暇顾及后宫，因此选秀一事也只是草草了事罢了。世家大族不愿将自己的嫡亲女儿送入后宫，孤苦一生，便多寻家族旁支的女子，送入宫中权且充数。”

　　淑妃起身，在殿内几处流连。

　　若棠这才注意到，她流连之处放的多是孩童儿时的衣物，还有一匹小木马和一柄木剑，想来应当是慕容迟儿时的玩物。

　　“这些衣物都是晋王儿时，本宫亲手为她缝制的，你瞧，他如今长得那样高，小时候啊，也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淑妃摸了摸那些衣物。又走到一处拿起那柄木剑，“这把木剑，是刚开始请人教他习武时他所用的，后来他身量渐渐长足，便再也用不到了。”

　　淑妃又走到那匹小木马前：“当时，他害怕骑马，本宫便差人做了这匹木马给他，他骑了几天木马，才敢骑上真正的马背。”

　　“说起来，本宫从前的日子并不好过，直到有了迟儿，本宫仿佛才重新找到活着的意义。那时我只不过是家族旁支一个不得宠的女子，被送入宫中做了一个小小的才人。一次陛下思念先皇后，醉酒后宠幸了我，他醒后虽然不愿，却也因循祖制给我晋了嫔位。上天待我不薄，那次之后我便有了晋王，后来生下晋王后我便被封了淑妃。可陛下并不喜爱我，那以后都没有召我侍寝过。”淑妃红了眼眶。

　　“本宫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晋王便是我下半辈子唯一的依靠了。”淑妃跑过来，泪水夺眶而出，她握住若棠的胳膊，“如果你知道迟儿的下落，一定要告诉我，没有他，本宫也活不下去了。”

　　若棠没有出声。

　　“莫说陛下如今听信方士的话，不再踏足后宫，即便是陛下再临后宫，以本宫如今韶华逝去的模样，怕是更加被厌弃了。本宫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迟儿，上天为何要将他从本宫身边夺走！”淑妃奔走间，发髻有些散乱了，不复初见的端庄华贵，此刻更像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无措母亲。

　　若棠见状有些心疼，慕容迟啊慕容迟，你安排这出下落不明的戏码时，可有顾及到你生身母亲的感受。若是你瞧见她如此心碎的模样，可会自责没有处理的更妥当些？

　　可若棠转瞬想起了那天隆冬的夜里，寒风凛朔，那么多的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她们那时眼中的期盼。她们也同样是为了下落不明的亲人，在外日夜奔走，求遍所有能求的人，在管道旁日夜等待，等一个能给她们伸冤的人。

　　同样是对亲人的赤忱之心，孰轻孰重？

　　淑妃娘娘，待到日后你见到慕容迟，想必能原谅他的吧？

　　但看到淑妃如此心碎，若棠想即便是不说出慕容迟的下落，也许可以稍稍给些宽慰，下落不明本身就透出一种信号，尚未身死。

　　要不要点破这一层呢？

　　“你看，我给迟儿做了他最爱吃的菜。你不知道，这是迟儿与我约定好的。明天便是除夕夜了，但宫中礼制甚繁，除夕夜皇子们都要去太庙为祖宗祈福祭拜，所以，迟儿每年会在除夕的前一夜来我宫中与我吃一顿团圆饭。今年，他怎么还不来？”淑妃眼角泪珠滚落，任是谁看了都会感慨她的孺子之情。

　　若棠刚想开口，瞥到桌上有一道珍珠烩鱼。

　　“殿下不喜食鱼。”脑子突然就冒出了沉风这句话。

　　若棠想起了在下江南的船上，几道菜中，慕容迟唯独没有吃那道烩银鱼，但他不喜欢被人猜测他的饮食喜好，后面便令沉风将那道烩银鱼也装成被吃过的样子，才让人收拾了。

　　慕容迟不喜欢被人猜测自己的饮食喜恶，许是皇宫中规矩甚多，凡事不便随心所欲，因此要在旁人眼中多些伪装。

　　可淑妃是他的生母，按理来讲，绝不可能不知晓此事。

　　慕容迟在部署此事之时，也从未提过半句关于淑妃的话，未曾替淑妃考虑过。

　　寻常母子怎会如此？即便身在天家，若依淑妃所言，她与慕容迟相依为命，缘何慕容迟尚未及冠，便早早便出宫去自己的王府别住？

　　难道是母子二人之间有龃龉？

　　若棠很快便厘清了思绪，压下先头想要点破慕容迟并未身死一事，只宽慰道：“娘娘不必忧心，晋王殿下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淑妃擦了擦眼泪，又看向若棠，给了她一块令牌：“本宫身处这深宫之中，家族亦无助力，消息比不得外面灵通。这令牌给你，若是有了任何关于晋王的消息，你便拿着这令牌，便可以拿着它入宫来，将消息告知本宫。”

　　若棠恭敬行礼：“请淑妃娘娘放心，您是晋王殿下最亲近之人，若是有了殿下的消息，奴婢一定会前来通秉娘娘的。”

　　外头一位内侍前来通传：“秉淑妃娘娘，宁安郡主前来向您请安了。”

　　淑妃擦了擦眼泪：“宁安素来与迟儿要好，此番前来一定是想打听他的消息。但本宫直到，宁安素来，有些不喜欢在迟儿身边出现的女子，你还是暂且先行退下吧！”

　　“是。”若棠便安静退至门外，又躲在一处门廊隐蔽的地方。

　　听到几个路过的侍女在谈论着：“听闻郡主此前堕马伤了好一阵子，后面好容易好了，却整日里往淑妃娘娘身边跑。”

　　“郡主心系咱们家殿下，大家都心中明白。”

　　“只是可惜了，晋王殿下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咱们娘娘怎么办才好啊！”

　　“是啊，本来待殿下及冠，娘娘便能够和殿下一同前往封地了。可惜现在——”

　　“好了好了，明日便是除夕了，还不快检查一下宫中各处是否完好，宫灯和桃符都贴好了吗？你们真是大胆，居然敢在这里讨论主子的事！”

　　“是，姑姑。”

　　“那边那个，你是谁，在那里做什么？”

　　突然一位年长的姑姑看到了若棠，皱眉看着她。

　　“回禀姑姑，奴婢是晋王府的侍女，是领命来回淑妃娘娘话的，已经回完话，只是对这宫里不熟悉，一时间找不到出去的路。”若棠恭敬道。

　　那姑姑上下打量了若棠一眼：“随我来吧。”

　　若棠被带到了宫门外，抬头看了看天色。

　　日薄西山，已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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