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尽觞

　　长离的性别至今没有定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参拜之人是什么性别，长离就以什么相貌显灵。

　　比如当年，姒媞婼梦见的长离，是位女神君。

　　而此时，姒楚念在离火殿中，看见了一位男相的神君。

　　即便对方并未开口介绍自己，但姒楚念真切地感觉出来，这位神道，是凤凰族的先祖。

　　姒楚念尚在惊疑之中，连这句称呼也打了顿：“长离……帝君。”

　　对方朝他笑了笑。

　　姒楚念看着对面的人，他明明正真真切切地看着那个人的脸，可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对方的模样，长离的脸仿佛无法进入他的意识里。

　　“阿念……我能这么叫你吗？”长离站在远处，问。

　　姒楚念很快调整好自己，不卑不亢，道：“称呼而已，您请便。”

　　“我猜——你应该有很多话要问。”长离依旧离得比较远，这位看上去很年轻远古神明，声音却格外慈和。

　　他语气里带了些歉意，又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说在前面，关于你的肉身和灵神，我是不同意他们拿走的。总归算我的后人，也好歹是位神道，全然掉包实在是不大尊重……”

　　姒楚念听着他的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仔细思量着，突然抬头问道：“什么意思？肉身和灵神全然掉包？”

　　虽然离得远，姒楚念还是明显看到长离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靠近了几步，才听对方试探着问：“你竟不知道吗？”

　　姒楚念收回灵神时，怫意对他说的是“灵神还给你”，可是自始至终，没有人告诉过他，为什么最初拿走了他的灵神。

　　如果说是由于却尘怫意等几位神君尚有未尽之事需要完成，那么大可以用其他更简单的方式，向他们求助。拿走一位神道的灵神，这种引起注意的方式，风险和成本，都未免过于大了。

　　那么如果还有其他事，早在他们见到慍宁时，就该道破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还有长离如今的态度，和他的肉身……

　　姒楚念想不通其中因果，于是看着长离，对方又靠近了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肉身有问题——可我自己并没有察觉到。”姒楚念说到这里，顿觉毛骨悚然。

　　长离：“你一开始无所察觉，倒是可以解释，他们最初是要瞒天过海的，可是都到现在了，你已经见过了慍宁，也得知了自己的灵神来历，他们若是还瞒着你，实在说不过去了。”

　　姒楚念觉得这位先祖话说得不明白，要么是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么就是在兜圈子拖延时间。

　　姒楚念惯会察言观色，即便长离这张脸依旧眼过无痕，可他依旧辨别得出来，此时对方这神情多半是前一种意图。

　　那就是问不出来了。

　　姒楚念依旧保持着面上的平和，他说：“帝君，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他们是谁？在寻找灵神时，遇到的几位神君，是否都参与其中？还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姒楚念说到这里，突然灵光一现，问道：“这与前段时间所见秽气是否还有联系？”

　　长离叹了一口气，悲悯地看着他，说：“偏偏是你……当年我允了慍宁，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当年他求了慍宁，要留在梵卿身边，慍宁便让他成了姒楚次子，如今长离又提到“允了慍宁”，所以，这些事还与他的降世有关。

　　姒楚念一眨不眨地盯着长离，只听对方说：“但愿还来得及吧。“

　　姒楚念看着他靠近，对方给他的感觉很高，垂眸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孩子。长离好像摸了摸他的头，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这件事还是由慍宁来和你说吧，”而后对方缓缓闭上了双眼，说，“我的孩子。”

　　只是一瞬间，姒楚念仿佛进入了另一重境域，一片白光闪过，姒楚念已经身处一座空寂的宫殿里了。

　　这座宫殿很有远古韵味，内外全是由石头搭建的，却不失庄严雄伟。

　　姒楚念知道，这种形制的石殿，是某位上古神明的神殿。

　　他环顾四周，没看见人，于是慢慢向宫殿内部探查。

　　他循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指引，一路绕过了前后几间宫室，甚至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偏殿，才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同。

　　殿内最北面，有一台白玉榻，榻上飘着冷气，殿内设了阵，姒楚念能隐约感觉出来阵法偏凶，但他如今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排斥。

　　白玉榻上躺着一个人，周身冷气太重，姒楚念看不清那是谁。

　　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试探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慢慢走到玉塌旁边。

　　不知为何，越是靠近，他就越发紧张，脊背绷直，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成拳，以至于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他走近后，白玉塌四周的冷气骤然散开，像是在为他让路，于是他看清了榻上平躺着的人。

　　那是他自己。

　　榻上的他穿着与飞升归来那日一模一样的长衫，长发未束，散在身旁，他双目紧闭，即便周围冷得如三九天，他的脸上仍有血色，如同酣睡。

　　人在看到一模一样的自己时，没有不惊惶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诡异感，尤其是在这样空寂森冷的环境下。

　　姒楚念从头冷到脚，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弯下腰，缓缓伸出手，握住了榻上人的手。

　　那个人手上是有温度的，不算热，和他的手差不多。

　　姒楚念又伸出手指，往那个人的脸上探去，他的手指无法克制地细细颤抖着，堪堪靠近鼻息时，却顿住了。

　　姒楚念最终收回了手。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害怕吗？”

　　姒楚念低头盯着白玉榻上的人，好一会儿才提了一口气，转身寻声望向来人。

　　不出所料，是慍宁。

　　姒楚念没有答话，对方好似也没期待他会回答似的，又自顾自说：“很抱歉，饶了这么大一圈。”

　　姒楚念依旧没说话，只静静盯着对方。

　　慍宁向他这边走了几步，才继续说：“其实，当年答应让你投胎到梵卿身边，我也有私心。”

　　像他这样的神君能有什么私心？姒楚念这样疑惑着，没有搭腔。

　　慍宁没有提有关他们的事，而是自顾自讲述起多年前的世态。

　　“洪荒时代，天地始成，阴阳二气相生相克，维持着世间平衡。由于当时各大势力之间时常发生战乱，从前的阴阳二气异化，衍生出了‘清’‘秽’二气，此二气与阴阳二气有着本质上的区别，阴阳不会对生灵造成伤害，但‘秽气’会。”

　　这些都是《六合通典》中的常识性记载。

　　慍宁继续陈述：“但起初我们都没有发觉这个问题。那股‘清气’逐渐壮大，已经具备了化身为神的力量，于是我们按照惯例，为其塑肉身，由此，世间最后一位上古神明降世。”

　　姒楚念终于开口：“那是梵卿。”

　　“是他。”慍宁周身裹着温良敦厚的气质，点了点头。

　　白玉榻边的冷气过于浓了，姒楚念往前走了几步，又道：“我从前一直不明白，梵卿降世的年代明明已经超出了上古纪年，可他却被归为了上古神的范畴，如今说来，与他的元神——洪荒时代的清气有关？”

　　“没错，但当时我们并没有察觉这个细节。”这是他所说的第二句类似话，姒楚念敏锐察觉出，所谓的“没有意识到的问题”与今日的难题有关。

　　姒楚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清气化成了神，秽气呢？

　　他没有直接问，而是细致听着慍宁接下来的话：“清气与秽气本来是相和平衡的，但是清气成了神，秽气却被留了下来，平衡被打破了，也就是说，秽气失去了可以压制它的东西，就会造成天地动荡。”

　　姒楚念：“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天灾人祸四起，与之有关？”

　　慍宁摇了摇头：“你所见到的这点灾祸，只是冰山一角。”

　　“秽气不是可以被神道净化吗？”姒楚念不解地问。

　　“那是后来，”慍宁垂着眼皮，低声说，“洪荒时代的秽气，没那么容易被除去。”

　　姒楚念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轻声试探着问：“与之对应的，是洪荒时代的清气吗？”

　　慍宁没有肯定，可是神态似是默许。

　　可清气是什么？

　　现在在梵卿身上。

　　姒楚念的眸光颤动，终于明白过来，问：“所以，是有什么需要他去完成吗？”

　　如今的秽气，恐怕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否则不会惊动这么多位陨落神君的残魂，但秽气不能不除，如果已经不可遏制，是不是需要莫大的牺牲？

　　牺牲什么呢？清气？可是清气已经化而为神了啊。

　　所以要牺牲梵卿吗？

　　慍宁好像看透了他的猜测，面色凝重地说：“若是真的那么简单，就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了。”

　　牺牲一个神道，也算简单吗？姒楚念不禁想。

　　他的声音里没由来带着一丝慌乱，他喃喃般问道：“那要如何做呢？”

　　姒楚念眼前混乱地晃了两下，又看见了熟悉的场景。

　　梵卿和慍宁站在远处，是那天在栩山，容炫送他们的“大礼”。

　　那日姒楚念并没有听清二人说了什么，后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谈到的是自己的来历。

　　梵卿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怒意：“为什么要让他去？他自幼体弱，受了太多苦，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了，还要去完成你们那强加给他的使命责任？那可是洪荒时代的秽气，没有哪位神道能活着回来！况且，清气在我身上，我才是当年的清气化形而成的！”

　　姒楚念远远看着，他没见过如此失态的梵卿。

　　对方话里的“他”，是自己吗？姒楚念这样想着，又听见慍宁说：

　　“是啊，他生下来体弱，你用你的灵神供养了他，不是吗？他本来也是那缕清气中遗落的分支啊！你不要忘了，他的灵气至清至纯。”

　　梵卿冷声笑了，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低声诘问：“至清至纯？你们从一开始就算好了，算好了他会借着我的灵气长大，会带走我的清气，这样，他就成了一个绝佳的祭品，就连他的飞升，恐怕也是诸位算计好的！”

　　慍宁：“你养他长大，他可以替你牺牲，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偿还了……”

　　“偿还？”梵卿的声音变轻了，“他那么年轻，谁要让他偿还呢？”

　　慍宁见他冷静下来了，又说：“如果他不是凤凰，我们断然不会这么做的，他还有涅槃的可能。”

　　梵卿看着他，道：“自古以来，涅槃就是一个传说，除了长离，再无第二个例子，谁会用传说去赌？”

　　慍宁：“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绕不开你们两个，自从他选择降世，选择生在你身边时，他就已经入局了，近万年过去了，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姒楚念终于听明白了这一切，原来，该牺牲的是他，可还没等他心中起什么波澜，却听见梵卿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不会让他去的，哪怕引灵换灵，我自己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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