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金殿的咆哮余音，如同实质的血雾，尚未在冰冷的蟠龙柱间完全消散。顾凛之那如同染血丰碑般钉死在御阶上的身影，却在所有惊骇目光的注视下，猛地一晃！

　　肋下那处被金针强行封印、又被极致情绪和力量彻底冲垮的伤口，如同决堤的毒穴，幽蓝色的毒血瞬间浸透了玄衣，沿着衣袍下摆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晕开一小滩触目惊心的幽蓝。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霸道、更加阴冷的麻痹感，混合着焚心蚀骨的剧痛，如同失控的冰火狂龙，沿着经脉轰然席卷全身！

　　顾凛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嘴唇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他死死咬着牙关，牙床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试图用那柄白蜡木短矛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正将他拖向无底的黑暗深渊。视野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金碧辉煌的大殿、百官惊恐扭曲的面容、曹无伤那怨毒狰狞的脸…一切都如同浸入水中的墨画，迅速晕染、溃散。

　　他最后看到的，是御座上那个吓得涕泪交流、瑟瑟发抖的幼帝，以及曹无伤眼中那瞬间迸发出的、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杀机！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终于冲破喉咙。顾凛之再也支撑不住，紧握短矛的手指猛然松开，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旗杆，带着不甘与滔天的愤怒，重重向前栽倒！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金阶之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那枚磕损的玄铁令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脱，在光滑的金砖上磕碰着滚出几步远，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声响，最终静止在那滩幽蓝的毒血旁。

　　死寂。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还充斥着咆哮与指控的金銮殿。

　　百官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御阶之上那骤然倒下的玄色身影，看着那滩仍在缓慢扩大的幽蓝毒血，看着那枚静静躺在血泊中的残缺令牌。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

　　唯有曹无伤。

　　在那死寂降临的刹那，曹无伤脸上那怨毒狰狞的表情如同变脸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怒”、“关切”和“凛然”的复杂面具。他狭长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冷快意，随即化为沉痛与焦急。

　　“护驾！快护驾！”曹无伤尖利的嗓音第一个划破死寂，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他猛地抢上几步，并非冲向倒地的顾凛之，而是用身体挡在了吓得几乎瘫软在龙椅上的幼帝赵琰身前，张开双臂，做出一副忠肝义胆、誓死护卫的姿态。

　　“陛下受惊了！陛下受惊了！”他连声说着，声音带着颤音，仿佛无比后怕。随即，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射向殿外那些依旧被顾凛之余威震慑、不知所措的锦衣卫和殿前侍卫，厉声咆哮：“都还愣着干什么？！顾凛之殿前失仪，惊扰圣驾，已是重罪！如今又突发恶疾，污秽金殿！还不快将其抬下去！严加看管！等候发落！”

　　“还有他！”曹无伤的手指猛地指向依旧跪在御阶之下、捧着血书账册、脸色惨白如同石雕的冯明远，声音怨毒，“将此构陷忠良、妖言惑众的狂徒一并拿下！打入诏狱！严刑拷问，究其同党！”

　　这道命令如同赦令，瞬间惊醒了僵立的侍卫。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冲上金阶，粗暴地将倒地昏迷、气息微弱的顾凛之架起。另几人则扑向冯明远，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中高举的血书和账册，反剪双臂，将其死死按住。

　　“陛下！陛下！证据确凿！臣所言句句属实啊陛下！”冯明远如同从噩梦中惊醒，发出凄厉而不甘的嘶喊，挣扎着，试图看向御座上的幼帝。但那小小的身影被曹无伤和惊慌的宦官们完全挡住，只能看到明黄袍角和一角颤抖的龙椅。

　　曹无伤看也不看挣扎的冯明远，只是对着抢夺过来的血书和账册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随即对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上前，几乎是抢夺般将那些染血的纸张收入袖中。

　　“退朝！即刻退朝！”曹无伤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扶着（几乎是架着）浑身瘫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幼帝赵琰，在一众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转入后殿屏风之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留下满殿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文武百官。金砖上的那滩幽蓝毒血，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刺痛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

　　诏狱的最深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血腥、腐肉和绝望的气息。冰冷的石壁不断渗出水珠，滴落在潮湿污秽的稻草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嘀嗒”声。这里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只有墙壁上插着的、燃烧着劣质油脂的火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顾凛之被粗暴地扔在了一间狭窄囚室的角落。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腕脚踝，粗糙的铁环磨破了皮肉，渗出血丝。他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灰败中透着一股诡异的幽蓝，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肋下那处伤口虽然被破烂的囚服遮盖，但幽蓝色的毒痕依旧透过布料隐隐渗出，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时辰，也许更久。

　　囚室那扇沉重、布满尖刺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被缓缓推开。

　　一名穿着低级宦官服饰、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小太监，低着头，端着一个粗糙的木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浑浊不堪、散发着馊味的稀粥，和一小碟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咸菜。

　　小太监的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将托盘放在顾凛之身旁冰冷的地面上，动作僵硬。然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走廊。确认无人后，他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粗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少量无色无味的液体，极其迅速地倾倒进了那碗馊粥之中！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滴液体溅落在稻草上，瞬间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将瓷瓶塞回袖中，脸色更加苍白，呼吸急促。他不敢再看地上昏迷的顾凛之，如同逃避瘟疫般，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快速退出了囚室，重重地关上了铁门。

　　“哐当！”

　　铁门落锁的声音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格外刺耳。

　　囚室内，重新恢复了只有火把噼啪声和滴水声的死寂。那碗被下了料的馊粥，静静地放在顾凛之的脸旁，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缓慢流逝。

　　突然——

　　顾凛之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蹙的眉头下，眼睫颤动，似乎正从深沉的昏迷中被某种极致的痛苦强行拉扯回一丝意识。

　　混沌…黑暗…冰冷…
　　剧毒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着血脉，又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着五脏…
　　意识碎片在无尽的痛苦中漂浮…
　　金殿的咆哮…玄铁令冰冷的触感…曹无伤怨毒的眼神…冯明远凄厉的呐喊…

　　就在这意识即将再次沉沦的边缘——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冰针刺激般的警兆，毫无征兆地刺入他混沌的感知！

　　那碗近在咫尺的馊粥！那里面…多了一种东西！一种极其阴险、与鸩羽红和蓝蛛涎的暴烈截然不同、却更加致命的冰冷气息！正在微弱地散发出来！

　　毒！见血封喉的剧毒！

　　有人要趁他昏迷，彻底了结他！

　　求生的本能，在这致命的威胁刺激下，压倒了剧毒的侵蚀和身体的极度虚弱！顾凛之猛地睁开眼！

　　视野一片模糊血红，只能勉强视物。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残存的、燃烧生命换来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挥动被镣铐锁住的右臂！

　　“哐啷！”铁链撞击声中，手臂狠狠扫向那碗致命的毒粥！

　　粗糙的陶碗被扫飞出去，砸在对面冰冷的石壁上，“啪嚓”一声碎裂开来！混有毒药的馊粥溅得到处都是！

　　几乎在陶碗碎裂的同一时间！

　　囚室那扇沉重的铁门再次被人猛地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那个畏缩的小太监，而是两名身着皇城司服饰、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缇骑！他们显然一直就守在附近，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两人目光瞬间锁定地上被打碎的粥碗和溅开的污物，又看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眼神如同濒死野兽般凶狠冰冷的顾凛之。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言语，如同接到指令的傀儡，同时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一步步逼向墙角无力反抗的囚犯！

　　补刀！毒杀不成，便是强杀！根本不留任何活路！

　　顾凛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他看着逼近的刀锋，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被反复践踏、最终化为纯粹冰冷的疯狂和嘲弄。镣铐限制了他的行动，剧毒侵蚀着他的力量，他已无力反抗。

　　就在那两把刀锋即将落下、将他彻底撕碎的刹那——

　　“咻！咻！”

　　两道细微到几乎被火把噼啪声掩盖的破空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毫无征兆地从囚室顶部一个极其隐蔽的、用于透气的狭窄铁栅缝隙中暴射而入！

　　快！狠！刁钻！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的利刃入肉声！

　　那两名皇城司缇骑前冲的动作骤然僵住！他们的眉心正中，各自多了一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点！眼中最后一点空洞的光芒瞬间熄灭，身体晃了晃，一声未吭地重重栽倒在地，手中的佩刀当啷落地。

　　囚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墙角那个喘息不止、眼神惊疑不定的囚犯。

　　顾凛之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囚室顶部那个狭窄的透气铁栅。外面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是谁？！
　　在这诏狱最深处，谁能用如此精准可怕的手法，瞬间秒杀两名皇城司缇骑？！
　　是敌？是友？！

　　然而，没有答案。只有那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寂静，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笼罩下来。那透气铁栅后的黑暗，沉默得令人窒息。

　　顾凛之靠在墙上，感受着体内剧毒因方才的爆发而更加疯狂的反噬，冰冷和灼痛如同两条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无论是那碗毒粥，还是体内的鸩羽红，都足以要他的命。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那透气的铁栅，也不再理会地上的尸体。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用于对抗体内那场冰与火的酷刑，维系着那一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永恒。

　　囚室外的走廊深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夹杂着惶急的低语和争执。

　　“…快！快去看看！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冯明远那边出事了！”一个压低的、充满惊惶的声音隐约传来。

　　“曹公公有令，必须拿到他画押的口供…”另一个声音争辩道，却同样带着不安。

　　脚步声越来越近，朝着这间囚室而来。

　　顾凛之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冯明远…出事了？画押口供？

　　就在外面的脚步声即将到达门口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诏狱东南方向猛地传来！声音沉闷却极具穿透力，震得整个诏狱的地面和墙壁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墙壁上的火把疯狂摇曳，几乎熄灭！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
　　“哪里爆炸？！”
　　“是火药库吗？！”
　　走廊外瞬间陷入一片惊惶的混乱！脚步声、惊呼声、兵器碰撞声乱作一团！原本走向这间囚室的声音也戛然而止，转而奔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

　　囚室内，顾凛之猛地睁开眼！爆炸？！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是巧合？还是…

　　他的目光再次猛地射向囚室顶部那个透气的铁栅！

　　这一次，借着下方火把摇曳的光影，他极其清晰地看到，一小片极其细微的、颜色淡紫、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花瓣，如同被风吹落、又或是被爆炸的气浪精准送来，无声无息地、缓缓地、从铁栅的缝隙中飘落而下。

　　花瓣轻盈地旋转着，最终，静静地落在了那两具皇城司缇骑尸体之间、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紫藤花瓣！

　　顾凛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凝香苑！苏婉婉！紫鸮！

　　这一切…毒杀，救援，爆炸，花瓣…都是她安排的？！她到底想干什么？！救他？还是利用他搅动更大的混乱？！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寒意，如同这诏狱深处的阴风，瞬间灌满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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