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濯雨杏花红

　　这颗眼珠子像在污水中浸泡了许久的杏仁，上面爬满了黑绿色的霉斑。它躺在褶皱的脏棉布中，绝望地注视着姜熹和。

　　看见它的那一瞬间，姜熹和被它吓到失声。

　　她捂着嘴，努力克服着汹涌而来的呕吐感，将那块脏布团成一团，塞回木盒中。

　　一旁，祝玉璟的长剑在檀奴的前胸划开了一道露骨的口子，檀奴捂着伤口，猛然撤步，抬手间将短刃刺向祝玉璟的手腕。祝玉璟提剑抵挡之时，他不知死活地嘲讽道：“来啊，刺烂我的胸膛啊！您是天横贵胄，您是正人君子，您自然不会对我用那些腌臜的手段，可我就不一样了，我是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我的刀刃上淬了剧毒。除非你隔断我的喉咙，否非我的刀刃一定会划在你身上，让你身重剧毒、七窍流血，死的难看至极！”

　　“正人君子？”祝玉璟冷淡地笑了一下，他收了剑，反问道：“你是在说我吗？”

　　话音刚落，檀奴胸膛处的伤口便涌出了黑紫色的血，那些从他体内流淌出的鲜血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肉/体，如万蚁蚕食，疼的他青筋暴起，恨不得将胸口处的那块肉生生刮去。

　　檀奴双膝跪地，捡起地上的短刃，攥在手心里。祝玉璟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用剑尖顶着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刺穿你的喉咙？”

　　“是啊，你刺啊。”檀奴转头的那一瞬间，眼泪就流出来了。他扭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姜熹和，细声道：“姐姐，救我。”

　　“姐姐，难道你要亲眼看着他，杀了我吗？”

　　姜熹和朝檀奴走过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她跌倒在地，祝玉璟伸手拉住了她。

　　“檀奴！你怎么敢回到这里的！”她咬着牙瞪了檀奴一眼，而后抽出头顶的银簪，扑向檀奴，将银簪刺进了檀奴的胸膛！

　　“啊——！”檀奴痛到嘶吼。
　　“姐姐，你... ...”檀奴长着大嘴，黑紫色的鲜血从他口中如瀑布一般喷涌而出，全都落在了那枚银簪上的蝴蝶翅膀上。他伸手抓住姜熹和的手腕，用猩红的双目望着她，“姐姐，你好狠啊。”

　　姜熹和拔出银簪，扔到地上，寒声道：“你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身边的人。檀奴，是你逼我的！”

　　檀奴捂着嘴，不让血往外流，可鲜血哪肯停止，全都穿过他的指缝顺着他的手背流了出来。他喃喃道：“难道... ...难道我就不是姐姐身边的人了吗？我是在姐姐身边长大的，我不算姐姐的亲人吗？从始至终，我伤害过姐姐吗？我杀的都是罪该万死的人，姐姐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檀奴撑着膝盖站起来，将手上的血抿在衣服上。他凝视着姜熹和，眼神中闪过几分楚楚可怜。他伸手指着姜熹和，凄惨地笑了一下：“姐姐，你好偏心。”

　　他用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挡住胸口处的伤口，怪异地大笑两声：“我说过的，要想杀我，就必须得隔断我的喉咙。我是铜鸟堂的刺客，小时候被喂了上千种毒药，各式各样的毒药早就已渗透到我的四肢百骸了，我能活下来，就说明这些毒药都毒不死我。他用的毒够狠，可我的命够硬！”

　　他的手指从姜熹和的身前移到了祝玉璟的面前，放声骂道：“殷玄！殷氏狗！你和殷咸集早该死了！你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就没想过以死谢罪，给你的列祖列宗积点德吗？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因为你王氏一族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你能活到现在？！你配么？最不配的人就是你！”

　　祝玉璟平静地站在他的对面，静静地听着他说。

　　姜熹和不忍再听，道了句：“闭嘴！”

　　“我偏不。我偏要说！”檀奴靠着木门，勉强站在那里，“姐姐，那些事就算他不告诉你，我也会告诉你的。当然，他隐瞒的，我也会告诉你的。你知道董明锐为何有意要将你嫁给他吗？因为他就是董明锐养的一条忠心的狗！”

　　“你知道他为了巴结上董氏，都做了什么吗？他在殷咸集的眼皮子底下替董明锐养私兵！他替董明锐铲除了所有的阻碍，杀了那么多人，却以悲天悯人的‘活菩萨’自居，在观音面中假惺惺地扮观音，以此获得殷咸集的信任，还得到了好名声，他可真是一举三得啊！姐姐，这些事你都知道吗？他告诉过你吗？还有更多！他一直在利用你、欺骗你，却还大言不惭地说他爱你。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活菩萨，他就是一个两面三道、吃里爬外、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如麻的恶鬼！”

　　祝玉璟站在一旁，一句也没有解释。

　　“不要再说了！”姜熹和将木盒扔给檀奴，寒声道：“你告诉我，这里面的眼珠子是谁的！”

　　“哦，这个呀。这个就很好玩了。”檀奴捏着下巴，坏笑道：“你应该见过他了吧。我该怎么称呼他呢？诏狱里的替死鬼，李氏的宝贝疙瘩，李长晴的弟弟，还是说，我该叫他又呆又傻的痴儿呢。他的眼睛就是我挖的。”

　　“我不仅挖了他的眼睛，我还把他打成了脑瘫，让他替我干活，给我洗脚。哈哈，他很乖，我还有点喜欢他呢！”说着，檀奴竟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姜熹和忍不下去了。她抢过祝玉璟手中的长剑，径直像檀奴的喉咙刺去。剑尖就要刺穿他喉咙的那一刻，檀奴用两指夹住了剑柄，用无辜地眼神看着姜熹和，轻声问道：“姐姐，你真的就这么想让我死吗？第二次了。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帮着别人杀我了。”

　　姜熹和的手抖了一抖。她没有杀过人，也不会杀人，况且眼前的人还是与她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
　　她的心是硬的，手却犹豫了。

　　檀奴见她犹豫了，两行血红的泪竟然冲破眼眶，流了出来。他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哭到全身颤抖。

　　他哭着说：“姐姐，你救救我吧。现如今檀奴就是想活，也不知该如何活了。姐姐，你真的很笨，老爷让你选人，二选一你都选错了。其实，檀奴做的这些事都是在帮你啊，檀奴帮你斩断你的孽缘，还你自由，你为什么要恨檀奴呢！檀奴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害你啊，檀奴一直在帮你啊。”

　　“帮我难道就要伤害别人吗？”姜熹和忍着眼泪，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能一直只做檀奴！如果你当初留在这里，没有走，如果观音诞那日我没有带你去茶馆，如果你能放下那些仇恨，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

　　“放下？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啊。可惜那几百条人命太沉了，压得我喘不动气儿。檀奴这辈子都放不下了。”檀奴抿干净眼泪，叹息道：“姐姐，这就是檀奴的命啊。檀奴身上背负着血债，也背负着该还的恩情。檀奴可以为你停留，但是王牧遥不可以。”

　　姜熹和颤声问道：“王牧遥是你的名字吗？”

　　“恩。”檀奴点头道：“姐姐小的时候有没有背过一首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娘亲教我念这首诗的时候告诉我，我的名字便是出自这里。我真的真的很喜欢我的名字，可是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姜熹和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手抖了又抖，刚想要收回长剑，檀奴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突然攥起剑刃，笑着刺向了自己的喉咙！

　　长剑刺穿了他的喉咙，如同挑起了一盏熄灭的琉璃灯。

　　夜风穿过雕花木窗，吹灭了屋里的蜡烛。
　　人死灯灭。
　　黑暗中，檀奴跪在地上，昂起头，仰着脸看着姜熹和，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了句：“姐姐，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死不瞑目。
　　祝玉璟一只手捂住了姜熹和的眼睛，另一只手替檀奴阖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掌心流淌过一汩温泉。他知道，姜熹和哭了。

　　没有人能轻而易举的面对死亡，即便死的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姜熹和闭着眼睛，仿佛看到了她初来乍到那一夜，陪着她坐在阁楼前吹晚饭的檀奴。
　　十二岁的檀奴，还是一个喜欢撒娇，会发脾气，常常用她的衣袖擦鼻涕的小孩。
　　五年。
　　十七岁的檀奴却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没有十八岁了。
　　恨吗？
　　恨。
　　能忘掉吗？
　　如他所愿，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王牧遥。
　　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却再也没用亲口说出他的名字的机会了。
　　如果时光能回溯，如果命运能重头来过，她要回到刚来董府的那个晚上，抓住身边的少年，告诉他，别往前走。
　　王牧遥，别往前走。
　　就留在原地，做一辈子的檀奴就好了。
　　别往前走。
　　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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