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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1.
我当然没去看比赛。
那家伙从没有邀请过我,去了说不定还会让他不舒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到了比赛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从学校坐巴士回家,提着行李下车。这次没有小缘在车站等我了,我一个人回的家。
无所谓,跟以前一样而已。
又不是很必要。
妈妈在家休息,她为我准备了午饭,饭后是跟妈妈安稳相处的时间。我们一起清洗衣物,打扫卫生,让生活空间变得整洁而有序。期间不需要太多交流也能配合默契,只要和她在一起,内心便会得到一份宁静。
带着责任的宁静。
做家务时,我常常思考,比较。关于身边的许多人,关于亲情的边界与重量,以及小缘对我的感情。
我信任妈妈,完全接纳和她之间的母女之情。我保护她,她也会保护我。我爱着她,她亦然。可我绝不会对她做到完全坦诚,绝不会让她承受太多我的压力,做不到百分百地去依靠她,把遇到的困难交给她。因为我需要对她负起责任。
对待奶奶也是这样。
亲情连接了一些斩不断的沉重情感,又隔开了一些不加掩饰的真实。在有明显差别的,非平等的紧密关系下,我无法把自己完整的一切展现给对方。
所以小缘是不同的。
这是不需要质疑的结论。
我们知根知底,我们互相依靠。我们牵手,拥抱,亲吻,在一起睡觉,做到什么程度都不觉得过分。我们把自己全部的模样都让对方看到,触摸到,毫无保留。哪怕是不愿意言说的部分也从不伪装,比如我的痛苦和挣扎,比如他的嫉妒与怯懦。
无需评价,接受就好。
哪怕从未有过类似的约定,我和小缘依旧恪守着这份“相处合约”。
虽然因为喜欢得不够完整,我仍然忍不住表现出明显喜恶——没办法,他那副别别扭扭犹豫不决的模样真的讨厌极了,每次都让我不爽。
我有自己的处事准则,我就是搞不懂他在归队那么久之后为什么还停滞不前。搞不懂有了出色的后辈,队伍重新变得完整,为什么还是拿不出勇气。搞不懂某个胆小鬼为什么不敢让我去见识一下他所在的队伍。
但我从不干涉。
他就是这样的,没关系。
反正缘下力好用的一面,温柔的一面,怯懦的一面,讨人厌的一面……与他有关的全部,都属于他,也都属于我。
2.
见到小缘时,天色已晚。
他先回去洗了个澡,然后给我发信息,问我现在方不方便,我回复可以之后他就过来了。来人穿着休闲的短袖短裤,身上带着点潮湿温热的水汽,手里提了个小盒子,顺手牵着我去楼上,进我卧室的动作十分自然。
“真当自己家了啊?”我甩开他的手,靠在门边闲闲开口。
他回头看我,眨眨眼,先把手里的盒子放去书桌才折返回来,触碰我手指。
“……怎么,”声音带着点沙哑,却依然温和,嘴角扬起笑意,“不让进?”
我任由他握住,没回答:“比赛赢了?”
“嗯,”他表情放松,“还打败了之前输过的队伍。”
“听着不错……”
“生日快乐,千树。”
他中断了关于比赛的话题,将我拉到书桌旁。一边打开盒子,一边注意着我的神情,轻声询问。
“布丁蛋糕可以吗?抱歉,这次只能准备这个了……”
我撇撇嘴:“无所谓,形式而已。”
“今天吃蛋糕了吗?”
“没有,懒得准备。”
他笑意更深:“那看来我送得正好。”
“……勉勉强强。”我不给面子。
又不是专门在等他,得意什么。
他把我摁坐在椅子上,将“布丁蛋糕”放在我面前摆好,小勺子都整整齐齐。我这才看向他说的“蛋糕”。
小小一个,挺像蛋糕的样子。
最下层是便利店买的鸡蛋布丁,布丁顶部挤了炼乳和奶油作为装饰(也可能是模仿裱花),撒上了彩色糖粒。中间还插着半截巧克力棒,大概是在充当蜡烛。
随便吧,至少不浪费。
这么晚了,他要是真端上来一整块奶油蛋糕,我们加一起也吃不了几口。吃点布丁正好,不会像普通蛋糕那么容易腻。
但是——我顺手拿下那根巧克力棒,塞进小缘嘴里。
“半截的不许丢给我。”
“唔唔……”他把嘴里东西嚼完,才委屈地解释,“又不是咬断的……”
“掰断的也不行。”
“可这是生日蜡烛……!”
“那麻烦你帮我处理了吧,”我扬扬下巴,“顺便许个愿。”
“欸,我来吗?”小缘没想到。
“嗯。”
挖起一勺炼乳布丁,嚼嚼,温和的甜味于口中散开。我瞥了眼小缘,看到他在我床边坐下,撑着脑袋想了想,不确定地开口。
“……希望千树成功考上东大?”
我颇为嫌弃:“这种事情不需要许愿,我自己就行。没考上也怨不了运气。”
“噢,是要和运气有关啊……”他若有所思。
“都许愿了,肯定是要跟说不准的东西有关吧。”我懒懒说。
“这样……”
他又想了一阵,似乎是想到了,抬眸对我笑。小缘说话的声音永远如温水一般,没什么滋味,但让人舒心。
“那就希望新的一岁,千树可以少生气好了。”
我故意问:“你对我生气有意见?”
“没啊,”他答得坦然,“不管怎么说,少生气都是好事嘛。这说明千树开心的时间更多,生活很不错。”
我不置可否,安静吃完布丁。
窗外夜色如墨,流进室内的夜风融化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如潮汐般起落。
3.
周日下午,我照常返回学校。
坐上巴士时,小缘还没回来。他们预选赛有好几天,只要没输就可以一直打到最后决赛,也不知道到哪一轮了。我不太关心,打开手机日程,翻看着今天下午的学习计划。
当天晚上九点多,从图书馆返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手机收到信息。
【缘下力:比赛输了】
【缘下力:方便电话吗?】
我没回复,前往宿舍楼的脚步稍微偏移,拐向操场,等靠近时在通话界面按下某人的名字,直接打过去。
“喂,”我把书包扔在操场铁网的边缘,抬头看向月色,“小缘。”
“……千树。”他声音偏低,沙哑比平时更明显,缓慢呼出一口气。
接着是一段沉默。
没有任何解释。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广阔的夜笼罩天地,气息声被风轻易吹散。我耳边是树叶摇动,眼前是月色如水。我想,他大概是在难过。可难过又没什么用,又不是第一次经历失败,还需要我来安慰吗?我哪里会安慰人啊。
所以我望向天空,对他说:
“我在看月亮。”
“陪我看看。”
良久,对面传来低低回应:
“……好。”
细碎的声响,接着是推拉门的声音,都不太清晰,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我猜测他该下楼了,出门了,来到室外。或许他也有抬起头,或许他也正沐浴着同等的月光。
因为他告诉我:“看到了。”
“挺圆的吧。”我随口说。
“嗯。”
“今天天气不错。”
“……嗯。”
微小的哽咽被强行压下。
又过了几个呼吸,小缘开口。
“千树……”他声音好轻,“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一样呢……?”
——蠢货。
完全就是蠢货。
这个问题我曾经也想过。他说他嫉妒我,羡慕我。可我又何尝不羡慕他安定美满的家庭,羡慕他的自洽,羡慕他的知足,羡慕他无需被任何人束缚,无需承担额外的责任,可以自由做出选择呢?
他已经很幸运了。
能够安安稳稳地享受幸福,是他一直以来的平常,而我这种人却需要全力争取,需要用尽筹谋才能获得。
和我一样……哈。
又不是什么好事。
我垂下眼眸,考虑到他正难过,到底收敛了几分脾气,没直接骂人:“能不能别一输比赛就开始胡思乱想。”
“……对不起。”他闷声道歉。
“不原谅。”我一口回绝。
他被噎了一下,有点憋屈。
我叹了口气。
“所以,今天怎么回事,”我懒懒问,“讲一下吧。”
“讲你觉得需要讲的部分。”
“我听着呢。”
4.
犹豫了一会儿,他开始讲述。
讲打败他们的对手有多厉害,讲后辈们在赛场中的表现有多好,讲什么局点和赛点,说是打到了最后一刻才分出胜负,又讲比赛后吃饭时,大家的泪水,以及教练告诉他们的话……
我不懂排球,很多术语听不明白,不过这种时候安静听着就行了。站着有点累,于是我撕了几张纸垫着,就地盘腿坐下,理理裙摆,从书包里拿出巧克力,边吃边听。
后来,他开始哭。
哭声并不明显,但能听见。
我稍微有点不爽,把巧克力包装纸揉成团,塞进口袋。
“喂,小缘。”
他抽抽鼻子:“嗯……?”
“我说,你一直都没讲自己上场时候的表现,是没有上场吗?”
问法相当直白。
他又沉默了。
是比之前更彻底的沉默。
我抓抓头发,感到一阵不耐。看在他哭了的份上,选择放平声音,尽量客观地说。
“虽然跟自己的队伍一条心没什么问题……但也得等上了场努力之后再难过吧。场下的人没有资格改变比赛结果。”
“况且你是成员,又不是经理。几个后辈都上场了,包括你说的那个发球失败的小子。那你呢?”
“努力的空间那么大,连一年级唯一没当上正选的家伙都知道自己去找人学什么飘飘球,你一个二年级,居然还来问我应该怎么做吗?”
我把手机拿开,眯起眼睛,嫌弃地对着收音口大声说。
“——笨死了。”
说完就点击挂断,通话瞬间结束。
来找我这种人倾诉,他应该有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很多事情缘下力本该心知肚明,他又不是真的蠢。可他宁愿装作看不见,宁愿忍受缓慢的钝痛,也不敢干脆利落地切除病灶,不敢想办法解决一切。
他说想像我一样,是因为我能做到。
于是我好心帮他拆穿一下,让他必须去直面。反正按照小缘的性格……啧,发脾气都不敢的。他有发过脾气吗?这个混蛋顶多只会在自己占理的时候赖皮缠人,无理取闹,动手动脚……
我甩甩脑袋,把小缘的事完全清空,起身回宿舍。
5.
周六下午,对着小缘发来的地址到达田中家门口,我给某人发了信息,再绷着脸按响门铃。
那天被我说了一通后挂掉电话,不仅没让小缘泄气,反倒使他轻松了几分。第二天他就又打来电话找我道歉(尽管我真的不需要他道歉),说还是想试试。看到后辈努力的样子,他也想上场,也想像他们一样为队伍派上用场,拿下分数。
我说可以啊。接受失败的教训后愿意继续努力,对他而言勉强算是合格了。先努力取得上场资格,再考虑怎么获胜,别像个局外人一样还整天伤春悲秋。
他一口答应下来。
“……这次,我想试试拼尽全力,”小缘说,“不考虑结果。”
“嗯,加油,”我答得心不在焉,“起码拿下一个正选。”
“好。”
唯一一次,他真正回应了。
回应了在排球上的目标。
不知不觉中,有些东西真的被改变了。可能也有一点我的原因,但更多应该是因为他的队伍。去年乌野那种状态,哪怕输掉比赛也不会让他产生这种心情。
“如果我能上场……千树愿意来看比赛吗?”
挂断前,他小声问我。
“我去看比赛跟你上不上场没有关系,”我说,“是你想不想我去。”
“……噢。”他心虚地应了一声。
就这么过了几天,他跟我说社团暑假要去东京参加合宿的事情,说什么有东京强校可以一起远征集训。还说最近有练习比赛。
又过了两天,他头疼地告诉我,这次远征必须全员期末考试都及格才能参加,队内的赤点军团已经处在濒死状态,岌岌可危。
然后是今天。
在我坐车离开学校前,收到了小缘发来的信息。
【缘下力:下午我要去田中家帮他和西谷补课,千树……如果有空的话,能来帮忙吗?】
【加藤千树:我不教及格都成问题的家伙】
【缘下力:这两个我负责,你负责我就好
缘下力:我可能要在田中家待到晚上,跟木下他们换班的时候千树帮我补习,好吗?
缘下力:给你做夜宵,什么都行】
【加藤千树:……
加藤千树:不待太久
加藤千树:煎饺,明天中午吃】
【缘下力:好,麻烦千树了
缘下力:(地址)】
他真的很缺这么一次补习吗?
肯定不是。
这家伙办法不少的,绝对有额外目的。要么是想狐假虎威,借着我的成绩吓唬他们一下。要么是加入一个外人,还是女生,来让某些问题少年表面上老实一点。
补习大概是顺便。
算了,坐一会儿而已。
我回家放了额外行李便出门前往约定地点。所以现在身上穿着校服,手里拎着书包,老老实实站在田中家门口等待开门。
很快,里面传来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不像小缘。
我本能地后退半步,而门在下一刻被一把打开——里面是个一头黄色短发,看着格外有个性的女人。
她看到我瞬间就瞪大双眼,都没跟我说话,而是回过头对家里大喊。
“喂、龙——!”
“有可爱的女孩子来找你哦——!”
过了两三秒,楼上突然传来各种乒铃乓啷的混乱声音,伴随着某个男生难以置信的清晰回应。
“什、什么——!!!”
我:……
有点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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