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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狗
“……我给我们两个都请了晚点名的假,”欧茨语速飞快,从打水用的大保温壶里给瑟拉米克倒了一杯深色的不明液体,“喝了这个,然后你应该再休息一下。”
瑟拉米克接过水杯,闻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气味:“这是什么?”
“桂枝汤,”欧茨拽了张纸擦去保温壶边的水渍,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一种汤药。你之前高烧直接昏迷,我试了医务室的药剂完全不管用,又不可能把你拖到那边打点滴。然后我就想起来,爸爸妈妈之前教过我的一种汤药,他们在疗程面点里有时候会用到。桂枝、甘草、芍药,加姜枣,泡水一小时,微火二十分钟,一天服用三次,”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你的高烧有点……怪。上午额头还烫手,这会儿就醒了,而且感觉完全正常……”
“这些,你是从哪,怎么?”尽管完全不想说话,瑟拉米克还是忍不住问道。
“刚来星星的时候,我就想趁着时间来得及,先采一些药材,放干了囤起来。幸好那个树林是星星直接搬来的而不是后来新种的,”欧茨现在又抱来厚夹克给瑟拉米克披上,“姜枣在售卖机就有。然后我就溜去厨房,借用了一下他们的火——”
“你什么?”瑟拉米克呛了口药。
“我趁晚上关门前去,那些机器都已经转移去仓房了,只需要二十分钟,有清洁机器人来我就躲到桌子下面。它们不会往厨房里看,那不属于它们的程序范围,”欧茨摆摆手,示意瑟拉米克继续喝药。
瑟拉米克把药喝完,空杯子递给欧茨,后者立刻就拿去盥洗室冲洗。瑟拉米克听着哗哗的水声,想着欧茨刚刚说的一切,知道对方为了自己冒了多大的风险。她想道谢,却觉得任何感谢在此时都太过贫瘠,太轻描淡写,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更重要的是,瑟拉米克从醒来就在避免想这一点,渐变的天空,被割破的网——她不想谈论艾佩尔。
瑟拉米克看了眼手环,发现现在是周日下午六点多。她开始套上外套。
“你干什么?”欧茨警惕地站在盥洗室门口,手中的杯子仍往下滴着水。
“晚点名,”瑟拉米克简洁道,“我们应该去。请假只会吸引更多注意力。”
欧茨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力道也许稍有些重,然后抱起手臂:“你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两天了,现在感觉很好,再在床上躺下去我反而会受不了,”瑟拉米克蹲下身去系鞋带,起来时不免一阵目眩,但她尽量忍耐,没有透露在表情上。
“瑟拉米克,”欧茨放下手臂,走近了些,“你没必要现在就去教室,你可以休息一下的,我们绩点够用。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聊聊艾——”
“不,”瑟拉米克条件反射地在胸前举起两手,手掌冲外,似乎在阻挡什么洪流。她声音短促,辅音粗重,但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
晚点名和往常一样,鲨鱼宣布下周的安排,点名几个上周表现突出的学生,有表扬有批评。瑟拉米克感觉到鲨鱼的目光往她这个角落里扫射多次,她无意识地弓起肩背,等待着。
“我们都知道,周五发生了一则悲剧,”鲨鱼说,他两手交握在身前,语调沉重而严肃,“四年级慢班五班的艾佩尔同学选择以轻生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台下一片低语声响起,瑟拉米克感到自己的手在打颤,她两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鲨鱼两臂展开,手掌向下,似在安抚,台下安静了下来:“然而,让我们不去批判而去怜悯。艾佩尔同学的死亡是一场可怕的意外,我相信,如果任何情况有所改善——有人发现异常,提醒老师——这场悲剧都不会发生。但遗憾的是,时间不能倒流,每个人也都受自己的局限所制。让我们都从中学习新的一课,在未来避免过往的错误,让我们为艾佩尔不幸的家人们带来新的希望。”鲨鱼双手抱住臂膀,仿佛在拥抱自己,瑟拉米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台下有一大批小星星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瑟拉米克以为已经没什么能让她感觉更糟,但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鲨鱼话里话外对艾佩尔的斥责,教唆小星星互相监视,最后又用家人来威胁让瑟拉米克只觉得胃里落入了一大块冰。她不想承认如果不是鲨鱼,她都没想起艾佩尔的父母。瑟拉米克和他们没有特别熟悉,在逐渐掌握自己家的特殊情况后,她就尽量避免和别人的父母接触。在她的印象中,艾佩尔的母亲是个高挑的女子,有些发福却依然美丽,脾气有些火爆,但对女儿尤其自豪;艾佩尔的父亲个子不高,是一群果农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总是笑呵呵的,会给艾佩尔做各种各样的水果拼盘。现在他们要被告知唯一的女儿已经死亡,并且还是最低劣的自杀,而他们在悲痛之余还要支付一大批信用额,上缴吃穿用度的抵用税。瑟拉米克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足够的额度去支撑生活,但她可以确定没有一个人会在知道详情后去帮他们。内疚像一只蠕动的小虫,小口小口地啃噬着她的心脏。对不起,瑟拉米克在头脑里对那对夫妇说,对不起,对不起。
在回宿舍的路上,瑟拉米克看出欧茨几次欲言又止,她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并在欧茨没有再次试图提起艾佩尔时感到如释重负,却立刻因自己的释然而感到恶心。沉默像凝胶一样把两人的空间裹得严丝合缝,瑟拉米克洗漱完躺在床上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狭长窗户。似乎一颗小石子在下一秒就会“喀哒”一声敲响密封的玻璃。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等到,窗户边一片寂静。瑟拉米克一动不动躺了很久,直到窗外模糊的光亮也消失,知道是路灯熄灭了,她才悄悄起身吞下助眠药,然后让无力的昏沉吞噬自己。
瑟拉米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周一早晨起床,跑操,吃饭,然后进教室的。但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平板,面前摊开着语文课本,身后有人在拍她。
“该上小课了,”后桌提醒道。
瑟拉米克才意识到现在是上午最后一节自习,整个上午好像都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画面和声音都模糊不清。
“没有小课了,”她喃喃道。
“什么?”
“没有小课了,”瑟拉米克说,声音比想象中大了很多,在一片寂静的教室里令人不安地回荡着。
后桌似乎受到了惊吓,下一秒就收回手,靠向她的同桌,两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又转头和其他小星星低声交谈。瑟拉米克没再管,转回身继续读平板上的题目。她知道欧茨正看着自己,但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欧茨说她认为自己如何鲁莽——瑟拉米克清楚这一点——不想听欧茨说,她对自己失望。不管怎样,瑟拉米克知道自己无法再正常上小课,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窃窃私语一直伴随着瑟拉米克度过了整个午饭时间。小星星开始绕着她走,在不小心对视后立刻避开她的视线,瑟拉米克不在乎,她只希望她们能让自己一个人待着。
列队出食堂时,瑟拉米克不经意间看向远方,却一下挺直了身子。一抹白色消失在A区教学楼的转角。队伍还在往前,瑟拉米克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跟上人群,心跳飞快。那道白色的影子很低,大概只有半人高,而且尽管只是一瞥,瑟拉米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蓬松的尾巴。她想起那最可怕的一天,在事情发生后,小腿上两次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星星上没有狗,在家乡时瑟拉米克曾见过巡逻队的军犬和邻居家的牧羊犬,但她从没有和任何一只动物做过太久的陪伴。
然而当时自己很肯定那毛茸茸的触感来自一条狗。瑟拉米克现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定这一事实的,也许这根本不是事实,但一种“直觉”——瑟拉米克想到这个旧语——告诉她自己没错。“直觉”,应该是哪里的声音?书里好像有写是从心脏,或大脑,但瑟拉米克感觉都不太像。她觉得,这个神秘的声音来自她的胃里,准确说是胃的最底部,每次出声都带着一丝疼痛,但又令人无比信任与满足。队伍还在往前移动,星星的天空又恢复了往日干巴巴的铁灰色,风把瑟拉米克的耳朵吹得生疼,但这毫不影响她清楚地听见胃里那个被称为“直觉”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她要找到那条狗。
在晚饭大课间时,新一个月的自检单被发了下来。题目和上个月没多大变化,同一个问题最多变换了提问方式。瑟拉米克用十分钟把卷子答完,这次她看着末尾那个用虚线分开的题目:请写出至少一个你观察到的违法校规校纪者或思想上有不良倾向学生的名字。有那么几秒钟,瑟拉米克只是攥着笔,一动不动,但下一刻她把笔用力压进化纤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因为按压,出墨量有些大,在瑟拉米克写完后,弯弯的黑色墨迹在化纤纸的凹槽里,像最小型的死水湖泊。
瑟拉米克继续写作业,背书,并在晚读结束后被Z点名时起身离座。
“晚一晚二考完试之后,去A402教室,”Z对她说。
瑟拉米克点点头,道谢,准备转身离开,却被Z叫住。走廊光线昏暗,他们又站在墙壁的阴影中,瑟拉米克看不清Z的神情:“别放弃,瑟拉米克,继续努力,只要用心,总会有机会等着你。”耳鸣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喉咙发紧,瑟拉米克用力吸了口气,话语涌上舌尖,然而Z继续道:“我很抱歉。”
一连串的话语化作泡沫消散在口腔中,耳鸣声“啪”地中断,整个世界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楚。瑟拉米克莫名感到失望,仿佛随着那句俗套又无用的“我很抱歉”,Z也失去了他的力量。Z站在阴影中,瑟拉米克突然意识到他没有比自己高那么多,失去了光泽后,斑白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干枯的稻草,他站得不是很直,身体微微倾向一边,瑟拉米克突然想起了班里传Z的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他看起来很老了,也很疲惫。于是瑟拉米克咽回自己的话,再次点头道谢,然后转身离开。
欧茨明显正等着她回来:“你知不知道,”她低声说,“班里几乎所有人都写了你的名字。”
瑟拉米克没说话,只是拿出平板,解锁,核对今天还差什么作业没有完成。广播里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的低声嗡鸣消失,晚间当日小测开始。
选择、填空、大题;选择、填空、大题。瑟拉米克机械地拿电子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她剖析习题的那一部分大脑奇怪地不受干扰,一切反而过于清晰,几乎令人难堪,一串串数据自动加载,整合,瑟拉米克只是拿笔把它们写下。接收信号、处理信号、记录结果。她重复着这个流程,直到某个时间,广播里铃声再次响起,考试结束。
“放学你跟班走,我们这边应该自己会列队,”瑟拉米克对欧茨说,然后不等对方回应,就拎起书包走出教室,全然不顾身后新一轮爆发的嗡嗡讨论声。
小课的教室比她们班高了两层,索性位置不太难找,瑟拉米克月考还在这个教室考过试。虽说月考已经是两周之前,但这个教室却没有任何变化。单人单桌,桌椅的间隔完美地停在考试标准区间,事实上,如果不是地板上,台面上的一层薄薄灰尘,这间教室看起来就像被凝固在时间里一样。瑟拉米克走向第一排最靠窗的位置,她不是第一个来的,但教室里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或是拿着平板做题,或是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瑟拉米克拿出纸巾简单擦拭了一下桌椅,随即坐下。这间教室里的设施似乎更陈旧一些,虽说星星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循环使用,但这里的桌椅好像从来没有经过维修或保养。铁制的框架已经锈迹斑斑,边缘一碰就掉下细碎的红棕色渣子;化合板桌面中间的纹理早已因使用过度而变得模糊而奇特的顺滑,但边缘却微微翘起开裂,一些较为尖锐的棱角上还挂有一丝衣服布料的纤维,不知是谁在哪一年留下的;椅子的表面有一颗钉子冒了头,危险地耸在一角。瑟拉米克调整好姿势,整个人稍微蜷缩,确保自己避开那颗钉子,也不碰到桌面边缘的棱角。
“晚上好,同学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瑟拉米克猛地抬头,鲨鱼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教室,此时正站在讲台中央,一手随意地搭着讲桌,“我知道在场的每个人本都会用这个时间做作业、备考,或至少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他的目光短暂地在手中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平板的几个小星星脸上逐一停留,“但规则就是规则。我很遗憾大家宝贵的时间就这么被占用,不过相信我,这都是为了你们更好的发展。你们也许违反了校规,也许是不太合群,又或者只是班里其他人玩笑的结果,我知道,在场的一些人,是纯洁的,是无辜的,”几个小星星挺直了身体,似乎像证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但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如抱着学习收获的心态,把这当作新联邦对你们的额外考验,用心感受,努力过关。我先对大家说声谢谢!”鲨鱼原本自然垂下的手现在放在胸前,“谢谢你们按时按约出现在这里,这就足以得到一半的原谅。剩下的,”他冲门口张开手,瑟拉米克这才注意到一个小个子女人站在门口,应该是值班老师,“要靠你们自己来争取。我相信大家都能有光明的未来。”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用力拍着手,鲨鱼走向教室门口,中途不时点头微笑,不知是不是错觉,瑟拉米克感觉到他的目光有几次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跟着鼓掌,直到最后几个人停下才放下手。
“观看视频,不要说话,不要拿平板或课本,可以用笔在本子上记笔记,课后写一篇八百字的观后感,”小个子女老师走上讲台,她的语气平直单调,和刚刚鲨鱼情感丰富的语调呈现出强烈对比,台下不少小星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屏幕亮起,一行加粗的斜体字出现——“圣手摘星的校规成立之旅”。瑟拉米克拿起笔,开始做笔记。
她们看了两个视频。等小课结束,时间已经超过正常下课十分钟,十几个小星星排成一列下楼梯。整个教学楼都沉寂下来,每个教室门的玻璃方格里都是密不透风的黑色,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声亮起,又在最后一个人走过时熄灭。瑟拉米克走在中间,大脑里建构着今天要熬夜写完的八百字观后感,突然,她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爪子触地的“啪哒”声。瑟拉米克迅速回头,及时地捕捉到一抹白色消失在走廊尽头。
“报告,我想上洗手间,”瑟拉米克举起手。
值班老师扭头,脸上带着一种介于恼怒和不耐烦之间的神情:“低年级出教学楼不能单独行动,全队都要等着你。马上就回宿舍了,忍一下。”
瑟拉米克举着手没动,这时另一个小星星举起手开口道:“其实我也想去。”队里响起一阵低低的,长久的附和声。她们从晚二下课就直接赶到小课教室,然后接近一小时就在教室里坐着,其实都有点想去洗手间。
值班老师脸上的恼怒消失了,她看起来迷惑又有些,害怕?瑟拉米克下意识观察,但她立刻就驱散了这个不恰当的念头。“好吧好吧,”值班老师说,她的咬字失去了之前的精准,元音有些干瘪,“快去快回,我计时,五分钟。”
队伍立刻打散,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朝盥洗室挤去。白色影子消失的地方和盥洗室在同一个方向,瑟拉米克趁着混乱,小跑几步,略过盥洗室入口,隐入拐角后方。
寂静,黑暗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脸上。低处间隔一米的一个个安全指示灯无声地亮着,绿莹莹的光触及上方最近挂上的红色流苏,显得有些怪异。瑟拉米克放轻脚步,墙上标语的玻璃框映出她模糊躬弯的绿色身影,她小心地往前走,不敢冒险打开手环上的照明灯,运动鞋跟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细微的轻磕声。一声鼻息,瑟拉米克迅速顺着声音望去——什么也没有。又是一声鼻息,这次伴随着轻微的犬吠声。瑟拉米克奔跑起来,一下子把星星的规定,把声音的暴露和不远处的队伍以及老师都抛在脑后。她跑过一个个绿莹莹的指示灯,跑过因她带起的风而微微浮动的红色流苏,跑过也许是因为空间不够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摆在教室外的一张张课桌,它们配套的椅子腿朝天倒扣在桌面上,在稀薄的黑暗中看起来像田间一根根没有挂上稻草人的木椎。奔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脚下的灰尘越来越厚,瑟拉米克开始被扬起的小小沙尘暴呛到,她眯起眼睛,咳嗽着,但仍没有停下脚步,脚步声现在已经被足够的缓冲消泯掉,她只能听见“扑哧扑哧”的古怪声响,像是手拍打枕头的声音。猛然间,瑟拉米克闻到了什么,除了灰尘和教室常伴随着的霉味,一股湿润、温暖、混着腥气,甚至有些臭烘烘的味道,动物的味道。瑟拉米克加快脚步,她知道自己很近了,但脚下的越来越厚的灰尘开始阻碍她的步伐。瑟拉米克开口想要呼唤那条狗,然而吃了满嘴灰——
“你在干什么?”一只手搭上瑟拉米克的肩膀,她转身,迎面对上一个小星星。女孩看着她,脸上带着怀疑。
“我……”瑟拉米克回头,她在走廊中间,脚下是带着点脏污的大理石地砖,指示灯安静地照亮墙根,“我出来走迷了。”她说,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荒唐。
小星星看了瑟拉米克一会儿,但远处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她瞬间原地跳了一下:“走,刚刚大家都在找你。”她一路紧紧抓着瑟拉米克的胳膊,直到她们来到明亮的盥洗室门口,碰上惊怒交加的值班老师也没有松开,仿佛瑟拉米克下一秒就会用力挣脱,转身跑回黑暗的走廊。
瑟拉米克不知为什么感觉——她把这归于胃里面那个小声音——在白天她遇到那条狗的机率很低。果然,周二上午,她一到课间就去走廊里转着查看,到处寻找,但一点影子也没有瞥到。欧茨似乎开始对她总是离开位置,放着没写完的作业而感到不安,瑟拉米克余光中看到她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只重新埋头学习,终于欧茨保持了沉默。瑟拉米克感到几乎是快意的一种报复心理,她知道欧茨也同样被发生的事震动,也既恐惧又紧张,但瑟拉米克固执地想,欧茨不可能理解现在自己的心情,说到底欧茨基本不认识艾佩尔,不是吗?仅仅是在大脑拼出她的名字就让瑟拉米克微微蜷缩,仿佛艾佩尔的名字带上了利爪,每次被提起,就会在心脏上留下一道抓痕。欧茨不可能理解……她不可能理解自己现在对于找到那条狗的执着,也不可能理解自己胃里面那道被称为“直觉”的小声音。瑟拉米克想离开所有人群,走得远远的,直到被黑暗包裹。
既然白天找不到那条狗,瑟拉米克决定就在晚上行动。周二晚上在又比正常晚下课的小课结束后,她跟着队伍回到宿舍楼,但只藏在阴暗的楼道拐角,等确定队伍里的人都各自回宿舍了,瑟拉米克迅速大步跑出宿舍楼,闪身跃入街道。她没有走那条紧挨着自己的宿舍楼的小巷,她害怕听到年长女孩的笑声从过去传来,更害怕那里只剩下一片寂静。瑟拉米克拉紧帽子,顺着宿舍楼的墙根加快步伐。现在已经超过十点半,路上的学生都在和她往反方向走,小树林的出口不断涌出还拉着手的小情侣,做今晚最后的告别。空气里满是潮气,瑟拉米克又拉了拉帽子,确保自己的脸尽量藏在阴影中,不像一个贸然闯入的低年级。她钻进高年级宿舍楼间的狭长通道,然后——瑟拉米克屏住呼吸,在小路的尽头,是一条白色大狗。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一时甚至忘了抬脚往前走。也许是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那条狗抬起头看向她。这是第一次瑟拉米克看见它的眼睛,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她离得有些远,以至于狗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两簇蓝色的小火苗,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奇特的光。
“艾佩尔……”瑟拉米克喃喃道。那条狗看着她,一时没有任何动作,它的白色毛皮在网格状月光的映照下钻石般熠熠生辉。下一刻,狗转过身,往前方继续走去。
“等等!”瑟拉米克叫道,她小跑了几步,兜帽掉到了脑后,但那条狗并没有跑走,相反,它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看看瑟拉米克,好像在确保她跟上。
“你要带我去个地方?”瑟拉米克轻声问。蓝色双眼闪烁着,白色的耳尖稍稍动了动,狗重新转身,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瑟拉米克跟在它身后,保持着这段距离,生怕破坏了这其中的平衡。
四周一片寂静,刚刚还能听到的人声现在全都消失了,瑟拉米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和前方狗的爪子轻敲地面的“啪哒”声。今天晚上好像格外的冷,瑟拉米克缩起肩膀,把双手往口袋里埋得再深一点,但又和平时的冷意不同,空气似乎带着湿气……她刚这么想,就发现周围的空气改变了,又或者说,现在瑟拉米克能看清它们真实的样子了。无数个小水珠悬浮在空中,彼此轻轻碰撞,有些附着在一起,变成更大的晶体,有些则各自弹开,飘往未知的远方。瑟拉米克着迷地望着这一切,夜晚被这些小水晶点亮,银白色的月光在无数个晶体中折射出无数光芒,在空中顺着风的轨迹漂浮挪移,随着不稳的气流而轻轻摇摆、翻滚。像一条闪烁的急流,瑟拉米克想,然后她知道了,这是星星。整个星星,就是这样在海面上漂浮着,而其中每个闪光的小晶体就是他们,小星星们,拉撒路们,静静地漂浮,漂向——
一声犬吠,瑟拉米克意识到自己居然停在了原地。白色大狗看着她,微微歪了歪脑袋,蓝眼睛眨了眨。在发生了这一切后,瑟拉米克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笑出声,她再次往前走,跟上大狗,只是心中对那些小水晶很是不舍,但当她回头,发现那些小光点仍自在地悬浮空中,向未知流淌,那条神秘的,闪烁的急流。拉米克突然就没那么不舍了。她的存在对于它们来说不重要,在她出现前它们就在发光,而它们也会继续如此。
大狗的步伐一颠一颠的,蓬松的白色尾巴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瑟拉米克跟着它往前走,知道了空气中满是那些发光的小水晶后,她感觉没有那么冷了,手从口袋中拿了出来,时不时擦过砖墙,留下粗糙的触感。小路戛然而止,瑟拉米克仿佛上一秒还被黑暗的墙壁笼罩,下一秒就站在空地中央,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有些缓不过神,月光现在不受任何遮挡地投下,把一切都勾上白色的丝边,四周突然显得太过明亮,以至于有些晃眼。瑟拉米克用力眨了眨眼,恰好看到白色的大狗最后扭头看她一眼,蓝色的眼睛现在几乎和宝石一样透彻,然后便消失在树林中。
“等等!”瑟拉米克再次叫道,但她知道没有用,这次大狗无意让她跟随。月光不再晃眼,而是恢复到平日里半明半暗的平静模样,双手传来一阵刺痛,瑟拉米克低头,这才发现两手的指关节已经冻得通红。手环上提示她现在已经十点五十五分了。十一点宿舍自动锁门。
双腿迈开,身体先于瑟拉米克的意识带着她一路飞奔,她跑过小路——它现在看来只是短短的一条小道——跑过一排排宿舍楼,不在乎有没有人会看见她的脸,她不敢再抽时间看手环,如果她不能及时回去,如果她被锁在外面——瑟拉米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声就在耳边,她冲进宿舍楼,一步三阶地往上爬,然后,看见欧茨就站在宿舍门口等她,只穿着睡衣拖鞋,胡乱披着校服厚夹克,整个人缩成一团。看到瑟拉米克,她似乎感到如释重负,伸出手,瑟拉米克抓住她的手,整个人往前一扑,用力把欧茨也带进宿舍,两个人顺着惯性重重地摔在瓷砖地上。瑟拉米克后脑勺一阵疼痛,眼前发黑,感到欧茨直接砸在自己身上,肺里的空气都被压了出去,听见“砰”的一声,知道宿舍门按时自动关闭落锁了。瑟拉米克一下没了力气,双腿,肺部,和后脑勺都火辣辣地疼,口腔里似乎一点唾液也没有了,上颚干得难受。她躺在地上,动也不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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