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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网球第五天
伤病、疼痛、不甘心与痛苦。
有上进心的有责任心的身体愈发跟不上意识的老将大抵常常面对这些,而当一位正值职业生涯巅峰期的运动员同时面对脚下举办于母国本土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与“伤病”二字时,这样的情绪只会更加复杂地交织于心口。
升入成年组不过四年,现年22岁的藤丸立香在别的项目或许已经称得上快退役的老将,可对于网球女单而言,她是只差一顶法网冠军的帽子,便能成就新一位职业生涯全满贯得主名号的“统治者”。年少成名的年轻气盛,实力强大的越战越胜,底蕴深厚的无坚不摧。
心态愈发成熟、经验不断丰富、体能耐力不断登峰以及实力与技术皆已抵达全盛的巅峰期,奥运冠军或许也很重要,但是对于网球来说,没有比保留实力养好伤病备战下一个大满贯赛事更重要的事。
可退赛奥运也需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如果藤丸立香不是霓虹人的话,如果藤丸立香没有担任奥运火炬手、更没有被寄予夺金点厚望的话。
并非过去只是流有霓虹血脉的日裔选手,也并非只是拥有霓虹国籍实则移民居住国外多年的入籍选手,作为土生土长的天才网球运动员,更作为霓虹盼了数十年才盼来的唯一一位的“紫微星”,压力与期待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你必须拿下冠军才行。舆论的期待,本土赛场的本土观众上座率,本国网协与官员的暗暗施压,本土赞助商的押宝——你怎么能输?
有别于年轻气盛的“我肯定能赢”结果输个了大的,而自己只能在场下愤愤加练以告诫自己失误绝不再犯的过去,当下的藤丸立香仍然年轻,却已经能不带任何青涩地从容行走于巨大压力之下。
伤病也好,对手实力强劲也罢,不对签表与赛程上的任何事物人作评价,她平静地拎着球拍面对自己的伤病。
青年组时的打法不完善不科学,热爱大力乱抡的曾经集结了发球技术有误的过去,日积月累的不适与突然爆发的伤病在本质上其实是一回事,藤丸立香知道这一点。
意识到身体不对劲的时间点很早,早到四月份拿下迈阿密站冠军时,赛后因为膝盖的不适而倒吸冷气的藤丸立香就从隐隐察觉走到了明确问题所在。
那一年的奥运会在七月份,五月的红土赛季早已蓄势待发准备翻过时间的大山,六月底的温网与九月初的美网都在自己原本的规划之中。
是的,原本。她注视眼前新的一份奥运战服量身定做的商业赞助,思考着刚刚结束的网协领导的通话,以及倒映入眼的桌上白底黑字的一份文件——疾病诊断书。
干脆利落地选择放弃半个红土赛季,以保大弃小的决断适当调整自己的参赛计划,最重要的法网以止步八强的结果告终,藤丸立香没有安慰自己、抚平对自己失误不满的准备,她明确自己过去在红土赛场上的发挥本就一直不佳,她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完成最终的加冕。
但不是今天,头也不回地飞离巴黎,藤丸立香仍然继续着自己的计划:继续治疗,继续保持身体状态稳定,继续保大弃小,争取草地赛场成绩以维持积分不下滑过多的世界第一位置。
奥运很远,因为一个月有三十一天,一天有二十四小时,而二十四小时足够做很多事情了,比如把一发技术做更妥善的小小细节修改,比如将防守打出自己适应的优势。
奥运很近,因为时间只需手掌打开去握住球拍,沙子便从指缝中流走了。
四年一届,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准时准点即将开幕。
也因此,当藤丸立香久违地回到霓虹国土,站在机场上看飞来飞去的飞机带着“奥运”的无数五环标志与国民的欢呼鼓舞时,她难免心生恍惚。
为期九天的东京奥运会网球比赛,位于东京都的有明网球公园。本土选手拥有主场优势是一个很正确的说法,藤丸立香少年时候在此处打过多次娱乐赛与正式比赛,她熟悉脚下这块硬地赛场,如同熟悉自己身体内部有多少疼痛。
女单签表已出,原本计划的女双出战计划随伤病的影响而被排除。
“你只需要准备女单一项就好了。”他们的语气中带着你一定得行的恳切,她们的视线里携有你一定能行的期盼。记者的采访,媒体的报道,电视台的纪录片,霓虹这个国家喜爱造神。
从幼时的排球记录到转项网球之初的全国比赛,从成长中的国际赛事青年组到成人组第一年的无尽光辉,从近年来的冠军无数、风光无二到数个月前的澳网亚军、法网八强,家家户户都播放着《最年轻网球大满贯冠军》纪录片,人人都要记下自己的国家即将诞生历史上第一位网球项目的奥运冠军。
‘你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吧?’
‘你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吧?’
无声的质问,无声的期望与有声有形的实质化压力。
朋友们会发来热切鼓励的短信,亲人们会用亲身到场的实际行动表达我们支持你的想法,父母会以拥抱与“没关系的”展示胜负都无所谓的关切。
每一个人都信任着你,说着你一定可以的场面话……那你就一定可以吗?
藤丸立香过去一向不在媒体面前说肯定的绝对性话语,如今也一样,她用从无改变的笑容平静地回答来自记者的每一个锐利问题:伤病如何,信心如何,状态如何。可她也没有删掉过去每一次都会说在最后一句话的:“我会努力的。”
我会竭尽全力的。
R1,首轮对战德米安娜[美]。
不算陌生的对手,不算吃力的比赛,手持球拍脚踩硬地的藤丸立香压抑着每一次得分都叫一下以释放压力的发声欲望,球落地与否,现场的观众们常常比赛场上的她要更着急。
可她仍然平静、平稳甚至毫无波澜地只是看着那颗球,也只在乎那颗球。
R2,次轮再次对战今年多次遇上的苏珊[英](她在首轮战胜了来自哈萨克斯坦的奥斯卡特)。
比起被称作藤丸立香大女仆的奥斯,仅仅50%胜率的苏珊并不好打,两人同为力量型选手,硬地之上最大的区分唯有一个更擅“攻”、一个更善“防” ,藤丸立香是那个“攻”。可是她仍然不会为此动摇自己的战术——奥运期间绝不会改变的一直使用到次轮的战术,前三板内决出胜负。这可以理解为自负的一部分,只是藤丸立香拥有自负的资本。
一发直接得分,二发绝不双误,ACE不成功就先保证下一板进攻的优先性。果决到激进的战术以保证比赛的节奏永远居于自己的快快快之中——唯有藤丸立香可以保证自己在高速到极端的快节奏中发挥出自己原本的水平,精确的思维判断与敏捷的反应能力,正手从无失误是制胜分的最大法宝。
R3,第三轮对战世界第十的萨勒斯特[阿塞拜疆]
奥运之前从未遇见过的十九岁小将,新人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与“见面杀”一词拥有相当紧密的绑定关系。开场第一盘原该是双方相互摸索彼此风格,可“激进”的形容词重出江湖,作为本次奥运会进攻最积极最大胆最“激进”的选手,藤丸立香绝不吝啬于任何一次能够击破对手进攻的机会。
以雷霆万钧之势不断地攻其不备、攻其回防不及、攻其多次双误后的耐心渐失,以及最基础的攻其技术弱点反手不佳。因而,胜利也如此触手可及。
QF,1/4决赛对战亚历山德拉[鹅]。
老熟人,也是自己成年组拿到第一个冠军时的决赛对手,藤丸立香熟悉对方的优势在底线,了解对手的劣势在网前跑动不及。冷静与理智在大部分时候是藤丸立香保持微笑的代名词,她拥有紧咬敌人脖颈的当机立断与趁其不备、杀人见血的无畏。
捍卫自己发球轮ACE女王的名号,保证自己发球局绝不被破发的优势轮,然后将前面的话语统统反过来地进攻对方。破发,抢攻,一切只在三板内解决。
SF,半决赛对战梅德梅杰娃[白鹅]。
老牌强者是对老将的尊称,底蕴深厚也是这个身份所拥有的形容词,但此时此刻的藤丸立香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个词有一个很相近的关系:伤病。面无表情地连下四位选手,被媒体抨击缺少网球风度的背后是脚痛手痛的事实真相,只是藤丸立香一贯不在镜头面前表露什么,她只会暗中和父母抱怨记者们的提问都很没水平。
胜利渐渐变成奥运赛场上独属于藤丸立香的常态,本土的观众们很难不将冠军视作射程之中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忘却了赛前媒体爆出的最大冠军候补的伤病新闻:“这不是看起来还好好的吗?”
也因此在她一路“顺风顺水”打入决赛(F)对战巴蒂诺娃[瑞]时,人们在藤丸立香5-7输掉第一盘后有多么哗然不可置信,在她难以自抑痛苦地申请医疗暂停时有多么沉默。
天才的顺风顺水究竟是什么?
“再来一针封闭吧?”收敛起所有情绪,赛场下的藤丸立香仰头与教练说。在奥运决赛这样重要的赛场上却拥有几近漫长的医疗暂停时间,东道主选手的身份与伤情的严重都是原因之一。
年轻的选手喘息着在医疗人员的诊断中保持平静,她半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像是要把未来的职业生涯全部都想一遍的长久沉默。
可藤丸立香终究还是开口了,温和、锐利地,她回答自己教练的关切以不容置喙的话语:“再来一针封闭。”
渴望胜利与必须胜利在结果上是一样的,可过程却截然不同——你的梦想是赢下冠军,你也不得不甚至不敢不取下金牌。
身负奥运举办国最大夺金点的压力,身为网球女单的世界第一需要拿下奥运金牌来成全自己金满贯之名(此时,四大满贯还差法网冠军)的压力,百分之九十九的本土观众上座率带来了百分之百的鼓励掌声喝彩与责任感——你不能输。
藤丸立香不怯弱不自负,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也明白自己想要得到什么。自信的前提是实力,强大的前提是天赋与汗水,成功的结果基于过程是否付出足够的代价。
颠了颠手里的小黄球,面色的苍白被炎热夏天室外高温的热所取代,呼吸着药膏与针剂在自己身上残留的味道,她重新登上球场。
万众瞩目的再次登场,人们以几近沉默的氛围注视她的一球又一球,如同多年前不受期待的新人闯入澳网决赛一般。
那一场的战果,是藤丸立香的胜利,那今日的战果呢?也仍然会是她的胜利吗?
“因为我想要成为奥运冠军,不拿金牌当什么运动员。”轻飘飘的话语与轻快的脚步,做出转项打网球决定的少年人在部员们的镜头前露出腼腆而坚决的自大话,她并不知晓后来的天下人都会以此作为王者的登基语录。
藤丸立香说:“我会成为世界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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