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地平线

　　晚上跟客户吃饭，审计合同的事基本敲定，一顿饭下来双方都喝不少，但奈何深圳夜生活丰富，客户意犹未尽，饭后非要拉着再去KTV坐坐。

　　黎远卿回国后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这种场面早就见怪不怪，客户有兴致，他作为乙方没有不作陪的道理。只是看见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的吴过，他忍不住关心问了句：“还好吗？要是撑不住，你就先回去。”

　　出差在外，不可能撇下老板一个人先走，吴过强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问题：“我没事。”

　　上一场酒已经喝到了极限，到了KTV客户又点了些红酒。没到半小时，吴过就觉得头重脚轻，怕在客户面前失态，他跟黎远卿打了声招呼，起身往洗手间去了。

　　等他回到包间，刚坐下就对上黎远卿带着笑意的目光。

　　吴过以为自己的窘态被看穿，笑着解释：“黎总放心，没喝多。”其实刚才在洗手间，他已经吐过了。

　　黎远卿递给他一瓶水，又把他落在沙发上的手机推过来：“你弟弟好像挺担心你，你出去这阵子，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

　　听到“弟弟”这个词，本已醉了七八分的吴过瞬间清醒大半。他赶紧拿起手机点开，这才发现显示为“许子铭”的微信，竟在他离开的几分钟里打了五六个语音电话。

　　黎远卿打趣问：“你们兄弟俩感情挺好啊？”

　　吴过微微蹙眉，顿了顿解释：“从小一起长大，还行。”

　　见他收起手机，连个短信也没回，黎远卿难免好奇：“不回个电话吗？”

　　“应该没什么急事，没关系。”说着，他把手机随手放在一旁。吴过其实有自己的顾虑，一来许子铭加他微信后，他从没主动打过对方电话，不想轻易打破这份微妙的平衡；二来这次出差他没告诉许子铭，不知怎么的心里莫名有点发虚。

　　可话音刚落，手机屏幕就又亮了，吴过低头瞥了眼，嘴角瞬间抿成一条直线。

　　“待会儿差不多就走了，这边没事，你出去接吧。”黎远卿很体谅地说，“消防通道安静没什么人，去那儿打电话方便。”

　　吴过暗自叹了口气，犹豫片刻，侧头说：“那我先出去一下。”

　　走进消防通道，他才接起电话，语气却没什么温度：“- 有事吗？”

　　电话那头，能听出许子铭沉了口气：“- 怎么还不回来？”

　　“- 我出差了，没事别总给我打电话。”吴过不想说太多。

　　这句话让听筒里陷入一阵沉默，许子铭没说什么，吴过却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过了片刻，才听许子铭又问：“- 去几天？什么时候回？”

　　明明没有告知的义务，但吴过反驳起来却没什么底气：“- 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消防通道里太安静，以至于电话那头忽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都被听得一清二楚。吴过看了眼手机上已经显示凌晨一点的时间，不可置信地张张嘴：“- 你不会……还在小区门口等吧？”

　　许子铭没答，只是重复问他：“- 出差几天？”

　　那一刻，吴过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他眼前马上闪现出许子铭孤零零站在小区门口，唯有保安厅昏暗的灯光做伴的画面。其实许子铭从小就招蚊子，虽然出租屋里他嘴上不说，但每当余光瞥见对方因为等他下班被叮得一身蚊子包时，吴过总不由得心生烦躁。既怪许子铭蠢，不知道喷点花露水，又怪自己多余，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操心。

　　心头软了软，吴过放轻声说了句：“- 后天的飞机回去。”可紧接着却又说，“- 你以后不用等我了。”

　　许子铭那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吴过知道自己该挂了电话，但手就那么擎着，半天也没忍心放下去。

　　过了一阵，才听许子铭终于开口，不放心地交代：“- 出差就早点休息，别睡太晚。”

　　吴过条件反射般浅浅“嗯”了句，刚回完又后悔自己不该出声。就在他准备挂断电话时，消防通道的门突然被推开，接着黎远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包厢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闹声一下子涌了进来。

　　“吴过，好了吗？该走了。”黎远卿在门口喊他。

　　就这一句话，电话那头的许子铭瞬间警觉：“- 你跟谁在一起？”

　　吴过半侧身，匆匆丢下句“先挂了”，就掐断电话跟着黎远卿走了出去。

　　送客户上了车，吴过才腾出空打开手机，一眼就看到许子铭发来的微信：“- 你和你们老板出差了？”

　　吴过有些纳闷，许子铭只见过黎远卿一面，居然一下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正发怔时，黎远卿在一旁带着笑意柔声问：“还是你弟弟？”

　　“不是。”吴过有点别扭，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被弟弟追着打电话，怎么说都有点奇怪，干脆扯了个小谎。

　　黎远卿心中了然，却没戳穿，只笑说：“走吧，今天辛苦了。”

　　司机把两人送回酒店，吴过跟在黎远卿身侧步入大堂。等电梯时，黎远卿转头问：“你还好吗？今天喝了不少。”

　　吴过笑着摇头：“后半程都是您帮我拦着，现在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事实确实如此，KTV里那几轮酒，黎远卿都替他挡了下来。按理说，出差在外该他护着老板，可他怕自己今天实在撑不住，后来就没硬扛。事虽小，吴过却将黎远卿对下属的这份体贴记在心里。

　　“叮”一声电梯到了，两人前后脚走了进去。

　　眼看着自己楼层快到了，吴过说了句“黎总您早点休息”，就往前一步站到电梯门口。

　　这时，黎远卿忽然开口：“吴过，要是不着急，能帮我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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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停在行政层，吴过跟着黎远卿走了出去。刚才黎远卿没说具体事，只让他到房间去一趟，吴过没多问，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房门口，黎远卿刷卡推门先进，吴过怕不合适，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见他这样，黎远卿笑了：“没事，进来吧。”

　　门在两人身后自动合上，黎远卿把外套扔在沙发上，说：“你随意坐，冰箱里有水，我马上出来。”说着就走进套间的卧室。

　　吴过想着应该用不了多久，就没在客厅坐下，只站在原处等着。

　　这时，他还是忍不住摸出手机，果然，许子铭的追问就没停过。几个未接来电后面，紧跟着一条消息：“- 你回酒店了吗？”

　　吴过有些矛盾，既想给许子铭回过去让他别瞎操心，又觉得这样来回拉扯没意义。他想不明白，许子铭究竟以什么样的立场来管自己？又到底把两人的关系定义成了什么？过了几秒，他干脆把手机设成飞行模式，既屏蔽了许子铭的信息，也免得自己再纠结。

　　身后传来黎远卿走近的脚步声，吴过闻声转过身，却在看到黎远卿的一刹那愣住了，对方只穿了条休闲裤，光着上半身就站在他面前。

　　黎远卿笑问：“等着急了吗？”

　　吴过心里纳闷，却也没觉得怎样，还打趣道：“没事，不过这样不会着凉吗？”

　　黎远卿盯着吴过毫无波澜的表情顿了顿，才缓步走到他面前，递来一贴膏药，“南方天气潮，这两天肩膀不太舒服，右肩胛骨那里，谢谢。”

　　吴过这才明白过来黎远卿是让他帮忙贴膏药，他笑着接过来，边撕开膏药包装，边开玩笑问：“你在国外待那么久，还习惯用这个？”

　　“再怎么说也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而且现在中医在国外也很火。”黎远卿拉过一把椅子反过来坐下，双臂搭在椅背上，背对着吴过。

　　吴过伸手指了指他右肩那里：“是这里吗？”

　　“再往下一点。”

　　“这里？”

　　“稍微往左挪挪，”黎远卿说着，反手拉住吴过的胳膊，引着他找到痛处，“就是这儿。”

　　吴过没觉得别扭，仔细把膏药贴上，贴完还把边缘捋平了些：“好了。”

　　黎远卿站起身转过来：“谢谢。”

　　“不客气。”吴过淡笑，随口道，“这膏药不错，没什么中药味儿。”

　　“日本的，我用了好几年，挺管用的。”黎远卿认真推荐，“你要是需要，我那里还有，改天带到公司给你。家里老人用也合适，不容易过敏。”

　　吴过愣了下，诧异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想拿给许子铭用。几年前许子铭打球受伤，胳膊的旧伤下雨天总会隐隐作痛，那人又不肯吃药，他只好换着试各种膏药，每次贴完两人总会滚到一起，弄得满身都是中药味……

　　吴过恨自己这时候还惦记对方，说不定这些年有陈安迪的照顾早就好了。吴过摇摇头：“不用了，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即转移话题，指了指黎远卿肩膀，“是受过伤吗？”

　　“算是吧。”黎远卿走到衣柜前拿出件T恤套上，“年轻时候不懂锻炼，不热身就发力，右肩落下点小毛病。”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吴过，开玩笑说：“是不是在心里笑我，才四十岁就跟个老年人似的？”

　　吴过笑着摇头：“你太谦虚了，我从来不锻炼，跟你比，我才是老年人组的。”

　　这话不算恭维，大概常年锻炼的原因，黎远卿本就比同龄人显年轻，平时穿西装还不明显，此刻换上休闲装，让黎远卿看起来更显清爽。

　　黎远卿像是挺高兴，挑眉问：“我能当这是夸奖吗？”

　　“本来就是实话。”见时间不早了，吴过说，“黎总，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黎远卿起初没回话，只站在对面看着他。吴过以为他还要交代事，就没动，可等了半天，他的老板也没开口。

　　又过了一会儿，黎远卿才低头抿了抿唇，淡笑道：“没别的事了，你也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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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依旧是白天开会，晚上陪客户吃饭，不过比前一天结束得早，刚过九点就散了场。

　　送走客户，吴过问黎远卿：“我现在叫司机吗？”

　　黎远卿没急着回答，反倒问他：“今天累吗？”

　　吴过实话实说，淡笑道：“比昨天好多了。”

　　刚才酒桌上，黎远卿没喝多少，也没让他多喝。晚饭前黎远卿就跟他说过，做生意讲究双赢，不必一味迎合客户，云时能有今天，靠的是实力而非应酬。所以客户举杯时，黎远卿能喝就喝，喝不了便点到为止，连客户提议的第二场也被他婉拒了。

　　黎远卿心情看起来不错：“不累的话，骑车去海边怎么样？”

　　“现在吗？”吴过下意识看了眼表，这里离海边有段距离，骑车少说也要一个小时。

　　“上次咱们骑车是十二点，”黎远卿抬眼笑说，“今天还早三个小时呢。”

　　其实已经有些乏了，但既然老板提议，吴过应道：“没问题，就是我不常锻炼，骑到后面别嫌我拖后腿。”

　　黎远卿也笑了：“我让司机跟着，能骑到哪儿算哪儿。”

　　出发前，黎远卿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上次骑完感觉挺好，我还办了骑行月卡，下次下班咱们可以一起骑回去。”

　　吴过低头笑了笑没接话，也不知道这位公子哥体验老百姓生活的新鲜劲，什么时候会厌。

　　两人在路边各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朝着海边的方向骑去。

　　夜晚褪去了白日的燥热与喧嚣，路灯下，两人并排骑行在自行车道上，晚风吹来，带着海水特有的咸涩气息。

　　黎远卿问：“以前来过深圳吗？”

　　“来过几次。”吴过边骑边答。

　　“出差还是跟家里人？”

　　“跟家里人，我之前在省财政厅下属的财务科，出差大多往北京跑，南边来得少。”

　　“跟家里人来，也带着你弟弟？”黎远卿忽然侧头问。

　　以为黎远卿是调侃他被弟弟看得紧，吴过不想多聊，只淡淡应了声：“嗯。”

　　可过了一会儿，黎远卿又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合租的？”

　　吴过顿了几秒，才说：“我来北京后没多久，他也毕业来北京发展，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

　　“他是做什么的？”黎远卿又问。

　　黎远卿对许子铭这么好奇，让吴过有些纳闷，他想隐晦提醒对方，这是自己的私事，便故意慢了半拍，且答得含糊：“不是很清楚，好像在注册公司。”

　　黎远卿好像听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排斥，依旧笑着问：“你们不是很熟吗？”

　　“确实没细问过。”吴过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黎远卿，“你是家里独生子吗？”

　　转移话题的意图有些明显，黎远卿笑了笑，顺着往下聊：“还有个妹妹在美国，过两年毕业也该回来了。”

　　两人边骑边聊，时间过得倒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海边。

　　黎远卿停下车，提议：“车放这儿吧，咱们顺着海边走走。”

　　白天再热，到了晚上，海风吹过也凉快下来。黎远卿和吴过一前一后，提着鞋漫步在沙滩上。

　　黎远卿问：“我听Kevin说你在考注会？”

　　吴过有些不好意思：“对，下个月就考试了，心里没什么底。”

　　“过了几门？”

　　“四门，还剩最后两门。”吴过如实说。

　　“我很多年前也考过，花了些功夫，需要的话，我给你找几本参考书？”黎远卿报出了几本书名，“都是比较经典的，好像不太好找。”

　　吴过很是意外惊喜，这些书他在网上听人提过，确实难找，便问：“方便吗？”

　　“当然。”见他眼里透着期待，黎远卿笑说，“其实以你的努力，我相信肯定没问题，不过这几本书确实不错，我上面还做了些笔记，希望能给你点启发。”

　　没料到陪老板骑行还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吴过心底窃喜。最近为了跟上工作节奏，他没法像在老家单位时那样，上班还能抽空看书复习。正愁这两门怕是今年过不了，黎远卿就给了他希望。要是有这位“大咖”的笔记帮忙，拿到注会证好像就差一小步了。

　　吴过嘴角不自觉扬起：“那先谢谢黎总了。”

　　黎远卿侧头看他，目光温和：“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又走了一小段路，前面有个露天小酒吧，两人索性坐了下来。

　　面朝大海，黎远卿放下酒杯问：“从准备考注会到现在过了四门，至少准备了小两年吧？你是很早之前就计划好来北京了？”

　　海风拂面，浑身都松了下来，吴过点点头：“这么一算，确实有两年了。”

　　“为什么一定要来北京？”黎远卿看着微醺的吴过问。

　　吴过刚想开口，黎远卿却抢先说：“你不会又说‘为了更好的前程和发展’吧？”他笑了笑，“这个理由听起来太官方了。”

　　吴过抿了抿嘴角，淡笑道：“人往高处走，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黎远卿抿了口酒，“你虽然工作认真上进，但骨子里不像那种事事争第一的人。要是有这么激进的想法，早就出来闯荡了，不会有了稳定工作后还放弃一切重新开始。现实里能做出这种破釜沉舟决定的人，我见过的不多。”

　　吴过晃动着酒杯，半晌后淡笑道：“不愧是黎老板，阅人无数，说实话我确实没什么事业心。”

　　“那是为什么？”黎远卿望着他追问。

　　吴过转向漆黑的海面，连着一个多月紧绷的神经，在酒精和海风的作用下渐渐松弛。

　　他顿了顿，轻声说：“想给自己博一条出路，万一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至少还有路可走。”

　　黎远卿眼睛微微眯起：“什么情况才算万不得已？”

　　“众叛亲离，被亲友摒弃……大概就是这些吧。”

　　黎远卿忽然笑了：“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会想到这些？”

　　吴过一直望着漆黑的海平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最可怕的不是发生这些，而是你做好誓死不回头的准备时，才发现一切早就结束了。”

　　半晌，他转向黎远卿，苦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也是这几年才体会到。”

　　黎远卿看着他，像是想透过他故作无所谓的神情，窥进他心底最深处。

　　但最终，只等到吴过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桌上的杯子：“所以真的谢谢黎老板，给了我一次重新找回自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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