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春

作者:凭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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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雀扇(8)


      不多时,刘夫子踱步重回学堂,继续讲学。此篇奏疏他早已烂熟于胸,纵使不执卷亦能讲得行云流水。堂下学子或凝神细听,或怔怔出神,更有伏案酣睡者,众人之中,却有一人,格外引他注目。
      刘舂陵目光微侧,恰瞥见几粒果干自虞好好袖中滚落。他凝神细看她面容,却不知这小娘子想起了什么事,面色蓦地一变,似是从梦中惊醒,懊恼与绝望接连漫上眉眼。
      上一回见她情绪如此跌宕,还是因她在袖中摸索半晌,却寻不着随身带的零嘴。这回……又是为何?
      不过片刻,虞好好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竟已烟消云散。转而眯起一双晶亮的眼眸望他,唇边露出近乎奸诈的笑容。
      刘舂陵面含浅笑如若清风,眼皮却几不可察地一跳。这般情状,莫非与他有关?
      此时正讲到需人释义阐微之处,他眼风掠过虞好好,心头忽起一念:若唤她起身作答……不知她脸上那明媚笑意,可还留得住?
      刘舂陵心下沉吟,眼前已浮现虞好好起身嗫嚅之状,不觉额角微涨。终是作罢,转而点了另一名聪慧生徒作答。
      待早课毕,日已中天。学子们陆续散去用膳,刘舂陵瞥了眼方醒的韩论非,自顾收拾书卷,正要回正德院时,却见虞好好急匆匆追了上来。
      “刘夫子!”
      她平日午间虽也往正德院与虞公用饭,二人同路,却从未并肩而行过。
      刘舂陵垂眸笑问:“八娘有事相寻?可是课上尚有未解之处?”
      虞好好连忙摆手:“夫子讲的,学生……学生都听懂了。”
      “哦?”刘舂陵眉梢微扬,“既然如此,不如让夫子考考你?”
      “学生几斤几两,夫子岂会不知?”虞好好快步跟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眼下将近午时,待会儿就要用饭了,夫子也不怕我积了食?”
      刘舂陵本是说笑,见她这般推拒,便转了话头:“今日可是有什么特别,八娘特意要与我同行?”
      “并无特别,”虞好好抿唇一笑,“只是想着既与夫子同路,便一道走走。”
      刘舂陵脚步微顿,侧目看她:“仅是如此?”
      那目光澄澈如镜,照得虞好好心头一紧,只觉那点心思早已无所遁形。
      她微微怔住,念及真正的目的,只得心虚地点点头,随即眯起笑眼,故作懵懂地扯开话头:“夫子,咱们不如快些走吧,学生腹中甚空呢!”
      自此之后,一连多日,刘舂陵渐觉书院中似有一道目光,经常不经意间落于他的身上。而他总能在廊下、院中与那揣满零嘴的虞好好“不期而遇”。
      递来糕点,他拒之。
      捧上干果,他亦拒之。
      再奉以肉脯,他仍拒之。
      只是他活到这般年岁,大概是不懂小女郎的心思的,不知道她为何执意送他,也不爱吃这些零嘴。
      直到这日正午,韩论非邀刘舂陵于饮露阁相见。虞好好远远瞥见那道清癯身影拾级而上,心下好奇,便悄悄尾随其后。
      原是翁姑前来书院探望她与阿翁,特地带了两碗清凉酥山。虞好好想着酥山珍贵,非平常零嘴能比,这回刘夫子总不会拒了吧。遂捧着酥山往前院去,恰见刘舂陵正往外走,她心生好奇,悄然尾随其后,一路跟至饮露阁下。
      待她提着裙摆登上二楼,环顾四周,却见楼阁寂寂。
      方才分明见他上楼的,怎地转眼便不知所踪?莫不是……方才看花了眼?
      虞好好正自惊疑不定,脚下忽被什么一绊,“哎呀”一声,整个人直往前栽。眼见就要摔个结实,身子却似被什么无形之力轻轻托住,竟自己缓缓站直了。
      莫不是……真撞见鬼了?
      她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午后的日头明晃晃的,书阁里却静得诡异,连窗棂间都不见一丝风动。脊背窜起一股寒意,激得她打了个哆嗦。恰在此时,靠墙那排书架忽然簌簌抖动起来——那正是她平日偷藏佳酿的所在!
      那可是她从阿翁珍藏里好不容易摸出来的美酒,若是教鬼怪糟蹋了,往后可就没得喝了。
      虞好好苦着小脸,心里怕得紧,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终是酒虫战胜了惧意,她一面瑟瑟发抖,一面蹑手蹑脚地朝那抖动的书架蹭去。
      池二郎平日吓唬她的那些山精鬼怪,此刻仿佛正要从书缝间钻出来,个个青面獠牙。虞好好紧闭双眼,胡乱扒开几册古籍,咬着牙伸手往里一探——指尖触到冰凉酒壶那刻,她一把攥住,头也不回地“噔噔噔”逃下楼去,连回头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望着那小短腿一溜烟窜下楼梯,韩论非唇边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这才止住了那仍在微颤的书柜。
      “没曾想虞八娘竟在饮露阁中私藏了酒,怕是常来此地偷饮。”他微抬下颌,斜睨向刘舂陵,“你又是怎地回事?竟容她跟了一路?”
      刘舂陵忆起虞好好仓皇逃窜的模样,眼底泛起清浅笑意,“有九殿下的隐身符箓在侧,在下自是无虞。只是殿下方才伸腿相绊,若当真摔伤了她,又当如何?”
      “不过摔一跤,能有多要紧?”韩论非不以为然地挑眉,“她自小便是脑子转得比手脚快,跌跌撞撞早是家常便饭。”
      “是在下失言了。二位总角相识,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刘舂陵俯身整理散落的书卷,语气温淡,“倘若她真有个闪失,在下便是现成的人证。届时若传到晋王与柔妃耳中……他们心中,不早就存了与虞家结亲的念头?”
      话音未落,书柜深处忽地飘落一页素笺。
      韩论非听得“结亲”二字,眉峰骤然蹙起,指着自己愕然道:“我与她?休得胡言!简直荒唐!”
      刘舂陵却恍若未闻,目光凝在那无端飘落的纸笺上,轻咦了一声。
      韩论非本要反驳,见状也不由垂首望去。他利落地俯身拾起,待看清纸上字迹,顿时嗤笑出声:“这不是虞好好的笔迹么?难怪她近日鬼鬼祟祟地尾随于你,原是为了大考。”
      刘舂陵接过纸笺,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列着三行小字:
      一、赠礼刘夫子;
      二、与夫子熟络,探问试题;
      三、大考得过。
      韩论非抱臂挑眉,语带戏谑:“在虞好好眼里,她那点零嘴可是人间至味——不知刘夫子尝着,还合口?”
      刘舂陵摇头轻叹,将纸笺缓缓纳入袖中,眉宇间虽见舒展,却更添几分无奈:“你师叔何曾贪恋过口腹之欲?事出反常,自当避之。那些馈赠……实在是无福消受。”他忽而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韩论非,“倒是九殿下这般性子,往日没少抢那丫头的零嘴吧?”
      被他一语道破,韩论非顿时想起虞好好幼时被抢了吃食、哭得涕泪交加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噤。他不愿再与刘舂陵在此闲谈,当即神色一正,肃然问道:“休要再提这些旧事。至今已有数月,那些妖灵的来历,你可查清了?”
      刘舂陵眸光微沉,摇头道:“尚无头绪。西京城内外我已细细查过,并未发现什么吸引妖灵的异宝。问遍四方道友,也无人知晓其中缘由。”他顿了顿,声音渐低,“不过,你这段时日擒回的灵怪,我养在屋里观察,倒是发现它们身上皆有被驯化的痕迹。”
      “驯化?”韩论非眉头紧锁,“你是说……它们曾被人饲养过?”
      “修道之人道途漫漫,难免孤寂。有的选择寻一道侣相伴,有的则驯养灵兽相随。”刘舂陵唇角微扬,“当年宗门鼎盛时,也不乏专司驯养灵兽为战的流派。只不过——”他话音一转,“那些门派择选的多是凶悍暴戾的异兽,西京城这些……不过些逗趣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见他全然未将城中灵怪放在眼里,韩论非唇角一沉:“你说得倒轻巧。”
      “往后还要劳烦九殿下多费心,擒些灵智更高的回来。”刘舂陵又道,“待贫道细细查问,或能探出些端倪。”
      韩论非心下暗嗤:我若真擒住了灵智更高的灵怪,自己不会开口问么?他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届时再说罢。明日书院休沐,总得寻处清净地方,好生补个觉。”
      刘舂陵闻言,目光在韩论非身上转了一转。这位九殿下近日修为分明精进不少,纵使彻夜不眠,打坐半个时辰也足以恢复精神,偏生每日清晨仍要伏案酣睡。
      再想那虞好好,早课不是偷吃零嘴,便是支颐发呆,临到大考竟盘算着走门路、套试题。一个晋王胞弟,一个晋王妻妹,倒真是一双妙人。
      趁着刘舂陵出神的间隙,韩论非正欲下楼,却见两道熟悉的身影并肩踏阶而上——他们怎会同来饮露阁?看那言谈举止,竟似颇为熟稔?
      他一时怔住,几乎忘了自己还贴着隐身符箓,下意识后退两步,为二人让出通路。
      韩论非的目光如刃,先冷冷掠过裴温面庞,继而带着几分困惑停驻在苏语卿身上。从侧面望去,今日的裙裳衬得她格外温婉,发间东珠步摇轻颤,小巧耳垂泛着淡粉,眉眼间更不似平日待他时的疏离,竟是说不出的娴雅温柔。
      韩论非僵立的身形尽数落在刘舂陵眼中,他不由微微摇头,默然随那二人步入书架深处。
      裴温对饮露阁陈设似是十分熟稔,信手便从架上取下几卷书册递给苏语卿:“我也只见过刘夫子出过的一份考卷,实在帮不了太多。不过就考卷来看,刘夫子于田制一类尤为看重,策论也多偏向民生实务,讲究经世致用。”
      “田制?”苏语卿想起前日刘夫子刚讲的《论贵粟疏》,若有所思。
      “于辰国而言,梁朝两代而亡,徭役苛重,民心思乱,实无多少可取之处。而梁与西齐之间更是乱世频仍,朝代更迭如走马。”裴温不疾不徐地道,“细细论来,唯东西两齐在典章制度上颇有可鉴之处。故《齐书》有云‘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昔人曾谓此乃‘天地之功、艰难之业’,可见其重。”他话音稍顿,侧首温声相询:“不知苏三你《齐书》现已修习到何处了?”
      “这些时日只是随夫子进度修习,他教到何处,我便学到何处。只是我进学稍迟,先前的内容都是归家后自行补阅的。”苏语卿从书架间取出《齐书》,翻开向裴温示意。
      刘舂陵自然清楚自己授课的进度。他朝外瞥了一眼——本欲离开的韩论非非但没走,反侧身倚在书架旁,目光频频向内探来。
      至于他在瞧什么……总不该是瞧这些圣贤书罢。
      裴温对苏语卿的进度已心中有数,见她神色间仍带迷惘,便温言宽慰:“你来得迟,能跟上夫子讲授已属不易。先前未习的篇章,待我归家为你标注重点,你再携回细读,定能补全。《礼记》须得全篇熟稔,《左传》倒可酌情取舍……”
      苏语卿凝神静听,一字一句皆谨记于心。
      刘舂陵在旁微微颔首——裴温所说大考要领皆切中肯綮,连出题取向也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若论治学悟性,只怕有人纵是快马加鞭也难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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