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前尘(三)
沈春归看着这幅字一时思绪万千,想要撕掉重新写的时候,却发现这已经是剩下的最后一张纸了。
他胳膊撑着桌子,低头长久凝视这副字,不觉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却唯独没有笑声。
直到眼眶泛红,噙着泪,他竭尽全力,不想让眼泪低落,但是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又一滴地砸在纸上,晕开了还未干透的墨迹。
像是狠下心放弃了什么,将椅子向后一踢,踉跄地走到墙角,仔细看才能看出,这一块地不像其他地方那样的实。在昏暗的烛火下,要趴在地上才能看出。
即使早已不是簪缨世家子弟,可沈春归骨子里的礼教依旧是存在的,纵使是被流放的路上,那些折辱也从未让他狼狈分毫。
可现在跪在地上,永远挺直的脊背像是被什么压垮,他想要徒手挖出什么东西来,喉中细细的哽咽声让人听不清楚,碎发零落,掩去了他眼中的情绪,只能看到什么不断闪落。
终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锦袋,又用衣摆将手上残留的土擦去,才打开了这个锦袋。
锦袋里是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竹子,针脚细致,虽然有些地方已然粗糙,许是有人长久摩挲,但仍能看出不是凡品。
沈春归看到荷包的瞬间,泪水便像决堤的河流,打湿了它。
看到眼泪将荷包打湿,沈春归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停的在寻找着,想要找到块干净的帕子擦去,却发现找不到一块,能将荷包擦干净。
昏黄的烛光跳跃在沈春归眼中,印着他的眼眸格外的亮,仿佛能在他的眼中看出倒影。
他小心地用手将滴在上面的泪水擦去,像是为至亲之人擦去泪水。
“我儿就同这竹子般,纵使大雪压身,却仍不改其质,只待他日春归,再竖其身。”
断断续续的句子好似仍回荡在耳边,那是许久都未曾听过的言语,破碎却又拼凑不起。
母亲形如枯槁的手好像还覆在其上,握着荷包好像还能感受到温度,那种朝思暮想的温暖,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想起的温暖。
沈春归颤抖着手打开荷包,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暖玉,即使在昏黄的烛火下,仍旧洁白无暇。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既然沈大人如此喜爱这枚古玉,在下只能忍痛割爱,好玉当配君子啊。”
“那在下也不托辞,犬子来年便将及冠,届时冠上镶上这枚玉,将很是配他。”
廉洁一生的沈杏白用上了自己一年的俸禄,才买下了这块玉,看着手中的玉,仿佛都能看到它出现在沈春归冠上,会是怎样的衬配。
可惜...父亲临终前在沈春归手心写下二字——景明。
本是赋予希望,带来生机的字,却没能等到春来,却同时又承载着所有的期望。
沈春归的字是沈杏白教的,在沈杏白还年轻时,京中还掀起过一阵‘沈体’的风潮,连闺阁小姐都争相着练,沈春归的母亲便是在那时候对沈杏白芳心暗许的。
“那时候我让丫鬟去街头小巷买,却买不到一本是真,后来随着我父亲赴宴,才得以见得。”
提起往事,沈母神情变得更加柔和,沈春归的眉目似母,那副无论看谁都是温润如玉的眸子,好似生来便不懂痛苦。
“女席里传阅着一幅诗句,说是男席有人出了上句,看谁能对得出下句。”
沈母家世不算高门大户,等到其他世家小姐对完仍觉得不满意,那幅字才传到她的手中。
一见纸上的字,便是一愣,即使从未看过真正沈杏白写的字,却还是敢笃定,这就是他所写。
‘春去来兮盼景明’
“归来盼兮似清梦”,沈杏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从身后抱住母子俩,含笑的眼神描过江稚鱼的眉眼,又低头看了看好奇的沈春归。
“春去来兮盼景明,归来盼兮似清梦,便是你的名字,春归。”
后来沈春归写的一手行书,便是沈杏白一笔一划教的,江稚鱼看沈春归练的字帖,时常会感叹。
“我竟还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你父亲当年写的更好,还是你写的更胜一筹。”
随着沈杏白在朝中升迁,也再写不出少年时那样肆意的行书,后来世人皆追捧沈春归的字时,他也会长久看着沈春归的字,久久不能回神。
可现在,沈春归那双本应如玉的眸子,却盛满了痛苦,像是翻涌的江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大口地喘息,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心中快要溢出的痛苦,又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衫,期盼攥在自己心脏上的手能松懈片刻,好让他喘一口气。
蜡烛炸出灯花,屋子一下重回黑暗,唯有月光拼命地想要从窗沿挤进来,却发现只是杯水车薪。沈春归眼中原本闪烁着的光亮,随着蜡烛的熄灭,竟也不复存在。
感叹那不过是水中之花,镜中之月。
风轻易地穿过窗棂,吹起屋中满满的纸张,又吹起没用镇纸压着的诗句,翻滚着想要找一个地方停下来,却不停穿梭在纸张中,如浮萍般沉浮。
沈春归单手支地站起来,掀开一张一张的字帖,想要抓住那张飞舞的纸张,却逐渐失了方向,明明这么小的一间屋子,却困他在其中,找不到出路。
风停,纸张落地,有一只手将它拾起,沈春归也掀开了字帖,看清了来人。
“你在找它?”,柳忆南端着烛台,明亮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柔和了她的棱角。
沈春归下意识地别过脸,不想让柳忆南看到自己通红的双眼,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纸张上。
借着烛光,柳忆南看清了纸上的字,但是她并没有被内容吸引,反而是字迹。
这字迹很是熟悉,她小的时候偷看师父的信,好像就看过这样类似的字迹,那字迹如行云流水,让人心生喜爱,哪怕是匆忙写下的,也能看出笔力。
但是那时候的她,尚且不认识几个字,也就不知道信上究竟是什么内容,后来随着时间过去,早已将事情抛在脑后。
现在看这副字,却将深处的回忆勾了出来。
可她见沈春归写的都是草书,什么时候还写行书了?
沈春归不动声色地将纸张从她手中抽过,转身向里走去,回过神来的柳忆南,只看到了沈春归消失在纸张后的背影。
原本就看这屋的蜡烛不多,刚才又注意到屋子突然暗下来,怕影响到他写字,还好心送烛台过来,况且她刚才还给他捡了纸张,怎么连谢都不谢一声。
“话说你的这些字帖墨干了就赶紧收起来,省的哪天一把火全烧了。”
沈春归能听出来,柳忆南语气中带着不爽,就算过去很多年,他也很久没见她,却还是能一下听出她话中的情绪。
“那便烧了吧,本来也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边说便将刚才写的那句诗仔细地叠起来,塞进了荷包,再小心翼翼地放进锦袋里。
柳忆南用胳膊护着烛火,生怕一个不小心和字帖碰上,即使沈春归那样说,她也像是没听到一样。
“话说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纸?你到底卖了多少麦子?”
马上快穿过的时候,一双手掀开了最后的一张,柳忆南下意识地说:“多谢。”
但是随即又觉得,自己明明是在保护他的字帖,怎地还要谢他。
又要不爽时,沈春归喃喃说了句什么,柳忆南听不清虚实,把烛台往他桌上一放,胳膊一环,一幅审问的模样。
“有什么话不大声说,背着说干嘛?”
说着就想要借烛火看清沈春归的神色,直觉告诉他,今晚的沈春归哪里怪怪的。
但是沈春归背着烛火,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纵使烛火昏暗,也能看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她又想起周慎的那句话了,沈春归最是畏寒。想着又环视了一圈屋子,在想他不会是因为这满屋的字帖,才不烧柴吧。
想着视线便落在了眼前的字帖上,草书在她这样的外人眼中看不出章法,柳忆南只能大概的辨别出其中的两个字。
因果。
“柳姑娘,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洗一下这个锦袋和荷包。”,沈春归忽然开口。
柳忆南回过头来,但是视线并没有先落到递到自己面前的锦袋,而是看向沈春归。
她身量已然是高挑的,但仍旧只到沈春归唇的位置,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阴影,看不清他的眼中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我?你没长手?”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她依旧没看沈春归手中之物一眼,执着地想要看出什么。
但是沈春归下一刻便笑了起来,随即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锦袋。
“院子里打的水不多了,将将够我们三人喝,若是要打水,还要走去西山底的河流,这几日我还要将院子里的菜地松松,就麻烦姑娘跑一趟了。”
说着将腰更弯了些,让柳忆南能与他平视。这时柳忆南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同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的明亮。
等到终于看清后,反而是柳忆南先挪开了视线,看向沈春归手里的锦袋,上面满是土,但仍旧能看出是上好的丝绸。
原本还想在呛一句的柳忆南,一想到杨婶今天下午说的那句话,倒也什么都没有说,将锦袋接过。
还以为就是轻飘飘的袋子,没想到掂在手里还有些重量,柳忆南一脸狐疑地看着沈春归。
“你不会是想让我去洗,然后我给你把里面东西不小心‘搞坏’了,你好借机讹我一笔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身影消失,但是仍旧传来声音。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钱赔你。”
沈春归听完柳忆南说后,笑容更大了些,连着眼中映着的烛光都实了几分。
“至少在你手里,我更安心些。”,他喃喃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