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了尘寺门口来了个歇脚的人——黑垮裤，白阔褂，脚上一双草鞋磨掉了底，也不知他是怎么爬到山顶上。

　　开寺门的僧人见了他，猫着腰，踮着脚，小心翼翼挨近。‘施主’、‘施主’叫了两声，那歇脚的人一睁眼，漆黑面膛上高高低低划两道肉色的疤。

　　是住持啊——住持回来啦！

　　黛玉一觉醒来就听见外面多热闹，紫鹃站在院门口听一会，回来跟黛玉说是了尘寺的住持终于归来。黛玉应着，留心去听外面的声响。智明小和尚心中如何尚且不知，以这样动静来看，这不管寺的住持原来很有威望。

　　红毛狐狸趴在衣服上，紫鹃捏捏她耳朵尖，嘬着嘴唤这淘气的动物栖到一旁。翻来覆去，没见着衣裳上面沾染动物的毛，只有狐狸在底下‘唧唧’得笑。

　　“讨嫌。”紫鹃笑骂一句，将衣裳搭在扶手，又回去将黛玉内衬的衣带系牢。

　　雪青的外衫细云般倾顿在地，几根素色绳带似花串子里额外漫出的藤枝。这袭流云搭靠着飘摇在身上，最后一只发簪戴上，门口又传来一声响。

　　“雪雁——”紫鹃扭脸唤一声：“你听着么？了尘寺的住持回来了，今天恐怕是寺里的大日子。你也去换身新衣裳，咱们一块去公主那儿。”

　　雪雁眨巴眨巴眼，她惯来不会跟‘自己人’唱反调。尤其坐在紫鹃脚边的狐狸都没讨着好，蔫蔫地被抱着到了水盆边。她看着手帕抹狐狸脸，心里更加没什么怨言。

　　“紫鹃？紫鹃？紫鹃你可在？”

　　“修谨姑姑，我这就来。”紫鹃应一声，把狐狸往雪雁怀里一塞。

　　阮啸川对着紫鹃乖，这会落到雪雁这边可不够服帖。前脚紫鹃出门，后脚狐狸一串连环蹬，几下就脱离这边。

　　还湿着的皮毛像支愣愣的针尖，雪雁提着嘴角笑，看得阮啸川气不打一处来。

　　默念不跟呆鸟一般见识，阮啸川舔舔皮毛，又扭脸向不参与争端的黛玉。

　　“我今儿不去了，昨晚累都累死，回来个和尚有什么好看。”她一面说，紧跟着把身子埋进尾巴里面。

　　雪雁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难狐狸的机会，尤其刚才被蹬得肋骨发疼，便不怀好意道：“你这就累啦？人家封公子不也和咱们一块熬了大半宿，这会早都来了。”

　　“啊？”

　　这会不止阮啸川惊讶，连黛玉也怔愣一会。她自个数算一下日子，点点头，道：“今儿确实是惯常来添灯的日子——只是他前段时候每天都来，都快忘了。”

　　“这——么——厉——害。”狐狸拖着长腔，眼睛都闭紧：“怪不得想从军，我要是这么个人，不当将军都可惜。”

　　这话不知道是夸封选良还是夸自己，黛玉失笑，伸手揉揉阮啸川道脖颈。

　　“你若真的倦怠，今日就歇在屋里。左右没什么大事，有的什么，我再叫你。”

　　狐狸不住点头，院中啾鸣的鸟儿振翅飞远。紫鹃回来，说着寿康公主的嘱咐，又将早饭摆在桌前。

　　“姑娘，雪雁，咱们垫补垫补些。”紫鹃招呼着，雪雁跟着过去摆碗筷：“修谨姑姑说这会寺里在安排讲经道场，咱们少不得多坐会，公主吩咐尽管多吃，省得上午发昏。”

　　几人坐在一处吃，狐狸也坐在桌上大吃大嚼。黛玉晨起胃口不佳，只被紫鹃劝着，勉强又多吃半个素包。

　　“我听闻封公子来了？”

　　“是来了。”紫鹃又往黛玉碗中添半勺，眼前小姑娘可怜巴巴，但比不过修谨口中听经听得头昏脑胀的恐慌。

　　黛玉低下头继续，紫鹃满意些，答道：“是来了，修谨姑姑说，现也被公主吩咐去再多用些饭汤。”

　　看来这位净业住持一定很爱讲经......

　　黛玉心中暗暗叫苦，好歹吃得叫紫鹃满意，又被催着更换身衣裳。

　　几人赶到大殿的时候，寺里的大小和尚尽数到场。公主还未到，黛玉便没急着进去，只在走廊一侧观望。

　　住持更衣梳洗后变了铜黄，眉锋目利，活似少林的铜人像。他被了尘寺的僧人们围在中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讲经文还是吩咐寺中规矩。

　　封选良也过来，他和福宁皆是朴素衣衫。这会袈裟云集，他俩好像石头被抛进锦鲤池里面。封选良还好些，福宁看上去几近痛苦，唇齿翕动，不知在诉什么苦楚。

　　他越是说着，封选良的脸色也隐约改变。只是在真正扭曲之前，他看见黛玉在另一边。眼睛瞪大些，整理一下衣衫。只是抬腿欲要过来，却先弯腰示一个礼节。

　　黛玉回头，原来是寿康公主带着修谨姑姑过来。

　　“选良。”寿康挽住黛玉，带着她们走到大殿门前。招手叫封选良过来，只将这一对主仆也收纳进身后的队伍。

　　寿康看去与住持是旧相识，两人相互寒暄几句，除了得公主介绍的黛玉，住持并未分与旁人眼。紧随唱香赞，这一场道场正式揭开。

　　与事先预想不同，许是在场不止僧侣的缘故，净业和尚并未多为难。只按常规指点。

　　远斜的积云姗姗来迟，离得愈近，便愈被屋檐正上方的太阳点染成金。这金漆几乎拖累云的脚步，整凝在天空，圆润的云团也生出棱角，金芒溢出尖刺。

　　只是尖在天上刺不着人，自己觉得没趣，流化在地，溶作地上的一片金。

　　寿康公主眼前发昏，身子趔趄一下，被黛玉与封选良一左一右搀扶着站起。公主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便倚着黛玉与修谨歇息。

　　清修的公主更是公主，住持过来这边，寿康只道上了年纪。净业和尚点点头，目光落在一旁的封选良身上，却是伸出手去，碰住他的脸细瞧。

　　他的手很大，肤色又深。封选良的耳朵被他的手指夹在指间，却把他也衬得白净些。

　　渐长成的儿郎不习惯这般对待，偏住持脸上尽是笑意，封选良不好强硬挣开。

　　“你长大了。”住持发出一声叹。

　　“你云游去的时候，选良还是那么一丁点的娃娃。”寿康公主歇过气，听得住持的话，自己也带出感慨：“被他母亲领着来寺里，回回都要被你牵着看一看。”

　　“是啊。”住持仍看着封选良，似乎这张还未彻底长成的面孔上映着什么佛家箴言。

　　佛珠在手里轮转——哒、哒、哒——和着悠然的长烟，唱诵声、木鱼声，却叫人觉得心中安稳些。

　　“选良那会还太小，只怕早也不记得从前。”

　　“也不小啦，不过你走那会，他也才五岁，难免遗忘些。”

　　“是小，淘顽得厉害。每回想管束些，都得板起脸来。”

　　“竟跟孩子计较。”

　　“公主与夫人惯作好人，白脸还不是要我这老和尚来演。”

　　寿康公主与住持怀念一番，两张饱经岁月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欣然。只是她二人兴许还有事情商议，寿康嘱咐黛玉回去好生歇息，便带着修谨与住持出去大殿。

　　“......”封选良仍站在原地，眼睛望着那身袈裟渐渐遥远。黛玉见他出神，心中奇怪。

　　“怎的了？”

　　“我印象中，住持还要更严苛些。”他摸摸自己的脸，低头笑道：“这会得了好脸，竟不大习惯。”

　　两方不好多在人前闲谈，黛玉先行离开，只在袖笼里比划一个‘三’。封选良晓得这是三更天的暗示，面上不动声色，又带着福宁在佛前拜一拜，方才告辞离开。

　　早上吃得多些，中午更是潦草用饭。紫鹃闻多了香气早早躺倒，只留黛玉、雪雁和阮啸川在厢房里面。

　　三人都在床上挨着，狐狸的眼睛半睁不闭，听黛玉说着上午见闻，百无聊赖。直到其中说起封夫人，狐狸才直起身子来。

　　“看来公主和封夫人交情更好些。”她纳闷地甩甩尾巴，问道：“那怎么不喜欢封理呢？封理也不让外甥跟公主多往来。”

　　“也许就只有她俩合得来。”

　　雪雁接话，黛玉却没吭声。阮啸川的问题也是她的疑惑，这许久的时候都盘旋在心，只是涉及太多，除非本人提及，并不好过问什么。

　　午间太阳喧腾，地上白茫茫一片，隔着几层窗纱进来，屋里仍较平时两亮堂许多。一层一层叠着，物件原本的色彩看不出。反而是这光束望久，再瞧旁的便处处泛出银蓝色。

　　鱼鳞似的......黛玉心中冷不防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眼前凭空出现个砧板，鱼嘴开合，脱水仍未彻底死去。只是漆黑的眼睛里映着一只高举的手，持着一把滚刀就要来剁鱼头。

　　心一惊，身子猛然一抖。正拌嘴的两个担忧着望来，雪雁凑近观看黛玉脸色。

　　黛玉连忙牵住雪雁，摇摇头，笑道：“不妨事，就是今早累着神，这会困倦，一时晃着了。”

　　“早知到今天就和我一起躲懒嘛，和尚的道场有什么好听？”阮啸川嘴上埋怨，却拖来薄被，又将床幔放下来。

　　“快睡会。”她催着黛玉和雪雁躺下，自己也团在枕头边。

　　“晚上不还要去找那小公子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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