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有女沈令姜

　　目送她们离开后，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韩秀林，把茶杯撂下，撺掇着换地方，至于换什么地方不用明说都听得懂。

　　苏克毫无兴趣，把最后几块茶点吃干净，拍了拍手起身，“我乏了，回府休息。”

　　“不是，你这就走了？咱们不去喝酒啦？”韩秀林错愕道。

　　苏克一脸认真，“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要去喝酒？”

　　韩秀林看着他，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说要喝茶你们非要跟来，我可没说过再喝酒，以后你们少叫我，爷没空。”

　　他一个浪荡子，比有职务在身的韩秀林还要忙，骗鬼呢。

　　“我看你是想去纠缠姑娘。”

　　苏克坦荡，“知道就好。”

　　韩秀林狐疑问：“你当真与那沈令姜？”

　　苏克挑了挑眉，一副得意的贱样，和之前游戏风流的那副样子完全不同。

　　韩秀林不敢置信，“才一个多月，你们经历了什么？”

　　一旁的陈润见他的确认真，忍不住开口：“惊澜，这次赵家落马一事你知道吧。”

　　苏克看他，“你想说什么？”

　　陈润说：“此事是缉察司主导，我听说呈上来的那些证物，是沈令姜在冕州查来，这一切都是她干的......”

　　“那又如何？”苏克丝毫不在意。

　　“如何？”韩秀林声音拔高，“这女子心思阴诡算计，行事跟缉察司一样，她就是阉党，这样一个人你当真要跟她相处？”

　　苏克古怪地看这俩人，“缉察司怎么了？我哥还是北校司镇抚使。”

　　“那如何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绣衣卫干的事情和缉察司有什么区别？哦倒是有，缉察司是皇上授意，绣衣卫好像是世家授意？”

　　闻言，二人脸色骤变。

　　缉察司与绣衣卫近些年所干之事，不是贪赃枉法就是互相攻讦，排除异己，一个是皇帝授意，而另一个是世家指使，两厢没什么不同，还有脸瞧不起。

　　苏克面上挂着讽刺的笑容，丝毫不在意自己刚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陈润看了眼敞开的门，低声开口：“别说这些了。”

　　韩秀林也反应过来，“不喝酒就不喝酒嘛，只听曲儿好了。”

　　“那我就更不去，回家了。”苏克挥挥手，出门了。

　　“喂！”留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末了，韩秀林嘟囔地说：“他说的也没错。”

　　陈润转瞪他，“你也闭嘴吧。”

　　夜幕降临。

　　刘胆今日又不出宫，沈令姜在小房间里独自吃晚膳，兴许是晌午茶点吃多了，到现在都没觉得饿，才吃了几口菜就停筷。

　　正想叫人撤走饭食，就见桃夭揣着一封信进来，“清禾的信？”

　　桃夭道：“姓苏的。”

　　沈令姜：“......”

　　她拿过信封，摸到个硬物。

　　打开倒出来见是一支花簪，上面有十二朵黄色的小花，交错嵌在簪子上，样式奇特。

　　她把簪子放到一旁，将信打开看，信上短短几句话，可她目光停留许久：

　　路过首饰摊子，见这支迎春簪。

　　我瞧样式新奇，猜你兴许喜欢。

　　簪娘说迎春花花语热烈不朽，但愿她没骗我。

　　今日事不要生气，记得好好吃饭。

　　……

　　傻子，你被骗了。

　　唇角不知何时露出笑意，沈令姜重新拿起那支花簪看，十二朵花开得挺热烈。

　　桃夭正要撤走饭菜，她开口：“先不用。”把信折起来，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字：倘若明日天晴，去踏青可好？

　　“呵。”

　　沈令姜收起信，重新起筷，“叶姑娘她们可有事找我？”

　　桃夭摇头，“没有，她们都好好在屋里。”

　　回来三天，有些东西也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吃完了饭，沈令姜动身去见叶咏璋。

　　叶咏璋遭逢大难后性子变沉闷，更加小心翼翼，从进城到进府里来，谨慎得过分，跟姐姐进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明摆地告诉沈令姜，她们很安分。

　　走进姐妹二人住的院子，远远就看见叶咏璋独自坐在屋外，仰头望着月空，发现她的动静后，对方低头快速举手过脸，应当是在抹眼泪。

　　见状，她步伐放慢，等对方收拾好了起身迎接，这才走过去。

　　“怎么一个人坐在外头，你表姐呢？”

　　叶咏璋扯唇浅笑，指了指屋里，“睡着了。”

　　“这么早？”沈令姜便没有打算进屋，就在院子里坐下。

　　叶咏璋其实明白人没有睡，她们姐妹二人逃过追杀安稳下来了，心里头都开始胡思乱想，叶咏璋只要一想起，整个山庄因为自己，因为表姐而惨遭屠戮，就忍不住内心滋生恨、怪。

　　恨自己，怪表姐。

　　她知道现在不应该这样，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虽然言行没有表露出来 ，但叶咏璋知道表姐也看出来了，所以自觉避开，尽量不出现在她面前。

　　“令姜，找我有什么事吗？”叶咏璋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可是凶手有眉目了？”

　　桃夭递出一份手信，沈令姜道：“买凶屠杀你叶家庄的主谋，的确是蔺成玉。”

　　叶咏璋连忙拆信看，看完泪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她怎么这么歹毒？五十条人命，还有小孩儿，怎么下得去手？”

　　沈令姜难以和她解释，为什么锦衣玉食贵养出来的女子，会歹毒至此。

　　“虽然知道是她下手，但是没有证据。那些江湖杀手行踪不定，难抓到，就算抓到了，那些人也不会出来指认蔺成玉。所以，你想要以叶家庄谋杀一案去告发，很难。”沈令姜冷静地与她分析。

　　“那怎么办？”

　　“还是得从贺兰星身上入手，揭开他舞弊与杀人之罪，再引出叶家。”

　　叶咏璋听后，顿觉得报仇希望渺茫，“可是，可是他舞弊的证据拿不到。”

　　沈令姜思索了一下，“真有这个东西，兴许亲近的人能猜到他会放哪里。”

　　“亲近的人……”

　　“孙姑娘。”

　　“我，我不知道。”孙妙娴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房门出来，站在门口，身子隐在黑暗里，月光映照在她脸上，把她的怯懦、委屈都照了出来。

　　“你不想报仇？”沈令姜看着她。

　　“我想的，可是......”

　　“既然想，就不要畏首畏尾犹犹豫豫。”沈令姜看着俩姐妹，声音渐沉：“我知道你们遭逢大难心里伤痛，看见屠杀的场面会害怕，都是人之常情，但你们若想报仇雪恨，就不能再怯懦、犹豫。”

　　“报个仇而已，成功就洗清冤屈，失败最坏结果就是一死，难道你们不是抱着最坏的决心来这儿吗？”

　　“我是！”叶咏璋立刻决然回答她。

　　沈令姜看着孙妙娴，“你再这样下去，就算贺兰星站在你面前让你动手，你都不敢提刀。”

　　她说的话冷静过了头，甚至有些绝情，但叶咏璋很感激她能说这番话，直击到她们心里的怯懦。

　　孙妙娴忍不住哭倒在门边，浑身发抖，“对不起，我太害怕了，那些血溅到我脸上，溅到我嘴里，我真的好害怕，对不起......”

　　“表姐……”

　　沈令姜看一眼桃夭，桃夭会意走过去，把孙妙娴扶回房里。

　　“她一直害怕，我知道的。”叶咏璋悲哀地笑，“先前她曾告诉过我，贺兰星会把珍重的东西藏在枕头里，我去找了没有。”

　　恐怕要把整个贺府掀翻来找，看来这阶段，找她们也没用，须得从长计议。

　　“交给我吧，你们先暂时在我这儿住下，要想出府，记得叫上银霜跟白芷。”

　　叶咏璋点头，说：“你放心，我们绝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沈令姜浅浅地笑，“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我送你。”叶咏璋忙起身送她，直至出了院子又目送她远去，独自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口气，转身进屋，打算去跟表姐敞开心扉地谈一次。

　　回去的路上，桃夭想到孙妙娴颤抖害怕的模样，忍不住说：“孙娘子那般胆怯，日后公堂对质，说不出话来可怎么办？”

　　“一时害怕不代表永远害怕，只要她还想为父母报仇。”

　　旁观别人的事，却叫自己动了念头，沈令姜苦笑，看桃夭，“当初在人贩子那里，你害怕吗？”

　　桃夭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回想，最后她回答：“我忘了，我只记得督公出现，把我们都带回来。”

　　“忘了。”

　　是啊，她也忘了。

　　只记得永远在奔跑，她一直在跑，拼命地跑，跑出来又被抓，来来回回，后来累了就不想跑了，认命。

　　到底害不害怕呢？才六七岁，一个小女娃，怎么能不害怕。

　　沈令姜做恶梦了。

　　自从八岁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一次的恶梦，今晚又梦了，梦见被父亲卖去窑子，在窑子里被一双双淫邪的眼睛死盯，被抚摸，被毒打。

　　好不容易逃出来，转眼又被父亲扔去赌馆抵债，又被卖给人贩子，她继续逃，逃出去被抓回来打，打到她求饶，半夜浑身疼得在睡梦里哭出声。

　　“娘，我怕。”

　　开口那一瞬间惊醒了，额头布满冷汗，沈令姜呆望着床顶的雕花，过了好一会儿，空洞的眼睛才慢慢聚焦。

　　窗户被风吹得咯吱响，她随意披上一件外衣下床，走过去推开窗，外头清晨的凉风涌入，拂过她脸庞，带走额上残留的汗迹。

　　天色已经大亮，天空一碧如洗，今日是个好天气。

　　桃夭在外头忙活，听见姑娘的动静立即走过来问候：“姑娘醒了，早饭想吃什么？”

　　“喝粥。”沈令姜轻声答，眼睫颤了颤，望着天上那朵漂亮的云彩，语气变得明媚，“让银霜去回信吧，我答应了。”

　　桃夭应声：“是。”

　　阳春三月，正是怡人舒畅的季节，不用再披厚氅，沈令姜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裳，搭配樱草色的披帛，一身春色鲜艳打扮，看起来就是为了踏青而穿。

　　府里的马夫今天有事告假，过来送东西的杨岁听说要出门踏青，立刻自荐当马夫。

　　“桃夭姐姐我今天休沐，我也想去玩儿。”

　　桃夭揭他短，“你就算不休沐也使劲偷懒，打扮花里胡哨。”

　　杨岁在她们面前转一圈，臭美地展示他一身行头，“好看吗？我刚置办的，蒋哥说我穿这身好看！”

　　“回来就乱花钱，你都多大了，攒点钱吧。”

　　“我有钱，苏哥还我钱了。”

　　沈令姜出来，随口说：“是挺不错，像个小少爷，就你吧。”

　　“哈哈！”杨岁兴高采烈地去把马车驾出来。

　　不一会儿便出城，马车驾驶在田野里，车帘子往上掀，即便坐在马车内，也能闻到绿树嫩草跟泥土交织的气息，是生机盎然的味道。

　　清风拂面，带走了昨夜那场不是那么美妙的睡梦。还没到目的地，沈令姜便叫停马车，打算徒步走。

　　下了马车后，回首望着来路，只见车轮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清晰的车辙，车辙旁边还有两道马蹄印，延伸来到她脚下，继续向前伸延，仿佛在引领着她过去。

　　沈令姜顺着马蹄印往前走，穿过一片林子后，就看见一条清澈的小溪，两边是青绿的草地，偶有几束野花从草野里冒出来，紫色、黄色点缀，远处两匹马散漫地垂头吃草，另外有两个人正在一边架火烤肉。

　　苏克正在盯着火，抬头看见她，立即把扇子扔给一旁串鱼的仲宽。

　　杨岁惊喜地跑过去，“有鱼吃！”

　　“怎么样，这块地方好吧，我出来跑马的时候发现。”苏克走近，打量她这身衣裳，忍不住说：“我昨晚买那支花簪，也挺衬你今日的衣裳，下次戴试试？”

　　“好。”她忘了。

　　苏克没料到她如此干脆，颇为较真地再问一遍：“真的好？”

　　沈令姜轻轻的“啧”一声，“假的好。”

　　苏克立即笑面颜开，带她找个地方坐下，杨岁已经接过煽火大任，一边瞅着块要熟的鱼，一边对沈令姜说：“这条鱼很快就熟了，等会儿给姑娘你。”

　　沈令姜离那鱼远远的，念了一个“腥”字表明她不吃。

　　仲宽道：“不怕，我主子带了佐料。”

　　苏克拿出一包包油纸打开，“你吃这些。”

　　沈令姜看着这些蜜饯、肉脯，旁边还有茶水，“备的还挺像模像样。”

　　“这里芝麻绿豆小，要是在朔北，那儿有万里草原，你可以在上面尽情跑马，跑累了随意躺下，天穹离你很近很近。”

　　她脑海里此时浮现一片辽阔的草原，然后看见一个半大的男孩儿骑马在草原里驰骋，饿了坐下来大口饮酒吃肉，累了就地躺下睡觉，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天亮后被马鼻子拱醒，又接着去浪迹，永远不着家。

　　这样的画面生动地显现在脑中。

　　“你想不想去朔北？”

　　耳边的声音和脑海里的人重合，那个在马上笑得肆意张扬的男孩儿，仿佛在朝她伸手，问她：“你想不想上来跟我一起骑马？”

　　声音停下来，画面同时消失。

　　沈令姜看着眼前的汨汨溪流跟草地，淡淡地说：“烤鱼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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