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赋

作者:石门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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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行


      这日之后,陛下便不再一日三回来我殿中监督着我吃药,晚上来我殿中的次数也少了。他的脸上少有笑颜,大约还在为他所认定的天谴发愁。

      听说陛下当日便下了罪已之诏,在诏令之中,陈己之过,大赦天下,减免赋税。

      ……君道得,则草木昆虫咸得其所;人君不德,谪见天地,灾异频发,以告君之不治。故,天有异象,日有食之,辜在朕躬。公卿大夫其勉悉心,以辅不逮。陈朕过失,无有所讳。

      赦各郡国有罪之徒。

      减天下赋钱,算四十。

      ……

      不知道这所谓的灾异之事是否就此划上了一个句号。

      我从病里痊愈,又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动如脱兔了起来。走到殿外,觉得空气也甚是清冽,阳光也尤为和暖。

      凭栏伫立之时,却见江离怀里抱着一个食盒向外走去,盖子盖得严实,不见腾腾的热气出来,但香味却飘得很远。她今日并不轮值,低着头嘴里含了笑,只顾往前走着,并没有看见我。

      “江离,你怀里抱着什么呀?”我笑着问道。

      我的声音将江离吓了一跳,见被我看见了,她竟一时有些惊慌起来,似乎想把食盒藏到身后去,但三尺见方的食盒也无处可藏,只能尴尬朝我笑着,脸上泛起红晕来。

      “婕妤,是我新做的炙豕肉。”

      “老远闻到香味儿了,是做了给我吃的吗?”我打趣道。

      她摇了摇头,又赶紧说:“婕妤若是想吃,奴婢改日再做给婕妤。今日当是信君这小丫头轮值,她是不是又偷懒了,误了婕妤的昼食?”

      “昼食还早呢,只是这香味可是唤起我胃里的馋虫来了。好江离,好姊姊,给我尝一口,可好?”我继续同她逗趣。

      她现在整张脸都是红扑扑的了:“婕妤风寒还未大好,太医令先前说了,可不能吃这些腻的,小心伤了脾胃。”

      “是太医令不许我吃这些腻的?还是你不舍得给我吃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正红着脸要辩解,听见我的笑声,才方知我是在与她顽笑。她撇过了脸去,脸上一片绯红。

      “你可是要去司马门?我若是猜的没错,这或许是你做给那位传说中的——王侍卫的?”我想起来那日重阳,她絮絮叨叨地与我讲了许久她的同乡。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江离像是被戳中了少女心思,羞涩地点了点头:“婕妤,天狗食日,奴婢心里不安,担心阿父阿母,想求王侍卫再帮我写一份家书带回去。”

      我笑道:“你若是要写家书,我亦可以为你执笔,还不需你特特做炙肉给我吃。”

      “那不一样,王侍卫他……”她含羞止了话。

      “他是你的同乡,还能托人帮你把书信捎回去了,是不是?”

      江离点头如捣蒜,感激地看着我:“等婕妤大好了,奴婢必给婕妤做多多的炙豕肉。奴婢做的豕肉可是连宫里的食官都及不上的。用了花椒磨成细细的粉,撒上去,香飘得能有几里远。”

      “说得我可心痒了,真羡慕你这位同乡。”

      江离笑着欲捧着食盒离开,我思忖了片刻,又喊住了她:

      “你一人过去,若被人瞧见了,说是私相授受,得了闲话,反而不好,不如我们一同过去。你就当是陪着我的,到了前头,你去找你的王侍卫,我去宣室殿找陛下。今日天好,我也是许久未走动了。”

      近了分隔未央宫前后殿的司马门,正是守卫们午间轮值之时,江离远远地朝着一个穿着铠甲的男子招手,眉眼之间全是笑意。

      这个男子与江离差不多年岁,身量不高,面色黝黑,棱角分明,神情严肃,显得坚毅,但在见到江离的那一瞬间,好像是冰山融化一般,眼角都皱出了笑纹。

      我怕打扰了他们的相会,便与她在此作别,自己独自往宣室的方向走去。身后只听见一阵轻微的钗环叮当之声,应当是江离朝那男子的方向小跑了几步。

      转过了宫阙旁边立着的狻猊神兽,我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只见那位王侍卫已经捧过了江离手中的食盒,一脸憨笑,大约看江离跑得头发乱了,他又伸出手来,帮她理了理前额的碎发,江离则是略带羞怯地看着他。

      两人都侧着身子站在墙边,男子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心满意足地深吸了一口炙肉的香味,然后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他一边吃着,一边不时抬头看着江离,还将竹签子扎着的炙肉,送到江离的唇边,江离吃了一小口,两人又相视而笑。

      她脸上的绯红之色还未褪去,不知是因为刚才几步小跑,还是因为见到了心上人。

      大约是见王侍卫站在日头之下久了,又吃着热气的食物,额头微汗,江离便取出了怀里的手帕,帮他拭去汗珠,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空气都变得黏腻起来。

      他们的甜蜜也来到了我的心间。到了宣室门口,一个年轻的内侍欲向陛下通报我的到来。我摆摆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制止了他,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只见陛下的书案上,简牍堆得如山一样高,他埋首在书卷中,并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

      “陛下!”我唤了一声。

      他从书卷之中蓦然抬起头:“吓了朕一跳,姝儿,你怎么来了?”他的脸上是诧异和惊喜。他又看了一眼外面的人:“为何没有通报呢?”那位内侍战战兢兢地不敢回话。

      我调皮地朝他笑着说:“是我想着给陛下一个惊喜呢,就悄悄进来了。”

      他笑着,起身走了过来:“怎么来这里了?”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三日不见,如三岁兮。”我俏皮地同他说。

      他的笑却不似往日那般开怀:“风寒还未大好呢,怎就自己出来了?你的宫人——”

      “她们将我照顾得极好,你看我好没好?”我在原地转了个圈圈,向他展示身子已经痊愈了,“我曾说的,吃了苦药,一旬能好,不吃苦药,十日能好,如今不就是十日了?

      他把我拉到怀里,用手指轻轻刮了我的鼻尖:“你不信天人之说也就罢了,连医药之学也是不信。”

      “医药之学我是信的,只是药实在太苦,难以下咽。至于天人之说,太过玄乎,我实在不解其意。况且,我觉得,日月星象,观之有异,与世事变迁,多为巧合。毕竟,天下之大,总有异处。”

      “医药之学中,讲究万物相生相克,阴阳调和。你受了风寒,便是阳气易散,邪风入侵所致。五脏六腑,每一处亦有阴阳,寒气入肺,以阴主阳,阳气外泄。当尊太医令所言,用热药,温阳之物,以热克寒。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听他继续说道:“而药亦有阴阳,阳为气,阴为味,或者花叶属阳,而根茎属阴。药物滋味亦含五行之理。天人之学,五行之道也是如此,天乃万物之主,人以天地之气生,以四时之法成。”

      见我受了教诲,一时不能言语,他又说:“你今日来的倒是正巧,可以看看这书,或许有益。”

      他指了指书案一侧的书卷。

      只见大约十几卷书摞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我随意拿起了一卷,展开来,只见到“惠帝四年十月乙亥”、“文帝七年六月癸酉”,又换了一卷,翻开来,是“昭帝元凤元年”,“宣帝甘露元年四月丙申”这类的字样,倒像是编年史,便问道:“这是什么?可是史书?陛下是否要教我历史?”

      他摇了摇头:“此乃刘向所上五行之书,你既不知日食为何,亦不懂五行之道,便读读吧。”

      “我尝闻前朝有能臣极通阴阳五行之术,可正是这位刘向?”我忽然想起了信君此前所言,向陛下上奏天狗食月乃皇后之过的臣子,于是试探着问道。

      他微微点头,却问:“你何时听闻的?”

      “天狗食日,后宫众人皆猜测其因,我便听说陛下朝堂之上有如此能臣。”我自顾自滔滔不绝说了下去,“市井之中的测字先生说自己知晓天机,不过是信口胡言,这位刘向倒是能将胡言之论编成这般厚重书卷。确为能臣。”

      “阴阳本于易经,五行源自尚书,怎可与市井方士之言相提并论?怎可称作胡言?”陛下蹙眉驳斥了我方才所言。

      “是我无知,陛下莫恼。”我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此书似乎以编年纪元的形式,将历史与五行之说结合在一起了。大概是以五行的视角,对历史事件的新论。

      我低声念了出来:

      惠帝四年十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1】

      “何为凌室?”我问道。

      “凌室乃贮冰之室,宫人冬日采冰,贮于此处,以供夏日纳凉解暑之用。明年夏日,你便知道了——这不重要,你继续念。”

      “好。”我继续念,心里却咋舌,原来西汉贵族已经过上了炎炎夏日以冰解暑的生活。

      接下来书卷上写的是:

      元年,吕太后杀赵王如意,残戮其母戚夫人。是岁十月壬寅,太后立帝姊鲁元公主女为皇后。其乙亥,凌室灾。明日,织室灾。凌室所以供养饮食,织室所以奉宗庙衣服,与春秋御廪同义。天戒若曰,皇后亡奉宗庙之德,将绝祭祀。【2】

      “这可是指,凌室与织室接连受灾,是因为惠帝元年之时,吕太后杀了赵王刘如意,以及残害戚夫人为人彘,故而上天不满?”我不解地问,“陛下觉得有理?”

      “自然不无道理。”他点头道。

      我蹙起了眉头:“可是我有一事不解,为何元年之事,上天非要等到四年后才降下警示?”

      “你没见后面一句吗?是年十月皇后立,而有了此灾祸,以示皇后无奉宗庙之德。”他指了指竹简上的那一行字。

      “可是杀了刘如意的是吕氏,将戚夫人做成人彘的,也是吕后,张皇后何其无辜?她也是为人棋子而已。明明是高门贵女,小小年纪,被逼着不顾伦常,嫁给自己的舅舅,最后就在深宫中无声无息香消玉殒。上天若是不满吕后所为,为何不在吕后残杀赵王与戚夫人之时,就降下天谴呢?比如,降下一个暴雷来,劈……威慑她。”我说着发觉言语有些粗鲁,便改口道。

      他一愣,只说:“此乃上天之意,你切不能妄加揣度。”

      “可这刘向这般写,难道并非揣度?”我低声怨道,放下了这一卷书,又拿起了另外一卷。上面是武帝年间的事情。

      我念道:

      建元二年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在奎十四度。【3】

      这一卷同样记载了日食。这句话大概记录了日食发生的方位。汉朝日食月食之频,也让我惊异。

      “奎是什么?”我又忍不住发问。

      “奎乃星宿之名,居于西方,有星十六。”他叹了口气,“继续念。”

      “好。”我继续往下读:

      西为皇后之所,奎为卑贱妇人,后有卫皇后自至微兴,卒有不终之害。【4】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我将书卷丢在了案上。

      “你如何称此乃胡言?”陛下被我突然的高声一惊,问道。

      “刘向与妇人有何仇怨,为何连日食都归于妇人之害?陛下说奎乃星宿之名,为何星宿亦有卑贱与高贵之分?我看此人是尊卑观念荼毒太深,一双眼睛,看什么都是有尊有卑的。他对妇人的仇怨也太深,但凡天象与平日有异,皆是妇人不好。哪怕不是做了错事,犯了罪行,那也必是某位妇人出身不好,惹怒了上天。”

      我见他半晌无言,便继续说:

      “陛下难道不认为这是胡言?依我看,此人居心可疑。若是让我以五行之论来议朝堂之事,我便说,前几日的日食,乃是这位刘向胡言乱语,做此书籍所致。若说君主为阳,臣子为阴,阳为阴所蚀,岂非君主被臣子所惑,用不实之言蒙蔽君心,以无中生有之事,控制朝堂,蛊惑人心。你听,有没有理?”

      他蹙眉问道:“你可是将刘卿此前在天禄阁中冒犯之言,犹记于心?故而,如今看他的书,也处处不满?”

      “一事归一事,陛下当知,我并非那般记仇之人。可他哪怕当日极力奉承于我,我也不改对此五行之书的看法。”

      我叹了口气:“宇宙浩渺,有许多未知之事,天有异象,为何害怕,乃是我们惧怕未知之事而已。倘若知道那天狗食日或是天狗食月的原理,知道地震水患是为何,知道宫室火灾缘由,便不怕了,也不会归结为德行。”

      看他不为所动,我又说道:“天造万物,可是,天下之大,万物之多,一言一行,上天若是事事关心,凡事都要下降一个暗示来,或是以表嘉行,或是以示警戒,岂不是要忙碌得吐血而亡?”

      他随手用书卷敲了敲我的头:“这话,也是你可以乱说的?”

      注释【1】【2】【3】【4】:参考《汉书·五行志》。
      《汉书·刘向传》中记载,刘向集合了上古以来,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事,写成了《洪范五行传论》,成书于汉成帝时期。今已经散佚。《汉书·五行志》即以此书为基础写成。故而小说以此为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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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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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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