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你今晚是打算住在这里吗？”
　　正在埋头“哼哧哼哧”洗碗的言肃，被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盘子差点都要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不过很快，他就从惊吓中走了出来，转过身来，看着接完电话，从书房回来的许逸，先是理直气壮地辩驳道：“怎么了，现在才八点多，你就要赶人了吗？”接着，一脸神气地回复许逸的问题：“再说了，就算我今晚真的住在这里，那又怎么样？”
　　许逸站在客厅，开放式的厨房让眼前的景象一览无余。他相信，要不是言肃此刻戴着橡胶手套，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海绵，讲刚才那番话时，言肃绝对还会双手叉腰。
　　看着很不讲理，实则非常心虚。
　　许逸视线下移，好心提醒他道：“水要滴下来了。”
　　言肃“啊”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急忙转回身去，把盘子放回水槽，继续洗洗刷刷。
　　许逸叹了口气，走到言肃身边问他：“为什么不用洗碗机？”
　　言肃打开水龙头，冲洗碗盘。哗啦啦的水声瞬间冲破了房间里的安静。
　　“我闲着没事干，不行吗？”言肃专注洗碗，看都不看许逸。
　　许逸伸手，关上水龙头。言肃立刻想再打开。结果手伸出去了，一抬眼却发现，许逸的手还罩在按钮上。
　　言肃只好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说吧，遇到什么事了？”许逸问他，“梁质又惹你生气了？”
　　言肃扭头看向许逸，在和许逸视线相撞后，又赶紧把头扭回来，收敛目光，鄙夷地说道：“他才惹不了我。我只是单纯看他不爽。再说了，真想修理他，找宋南风就行了。”
　　许逸明白了。
　　“看来和宋南风有关。”他胸有成竹地说。
　　言肃“呵呵”两声，矢口否认：“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也想知道，他昨天晚上才回来，你今天上午就来找我。一晚上的时间，到底会出什么事。”
　　说完，许逸利落地转身，往客厅走。言肃在许逸转身的时候想拉住他，但手上还戴着湿漉漉的手套，到底还是刹住了车，没有上手。急匆匆地摘下手套，往水槽里一扔后，言肃跑到许逸身边问：“你是要给宋南风打电话吗？”
　　许逸拿着手机反问他：“你觉得呢？”
　　言肃真诚地建议道：“我觉得再想想吧。说不定他一会儿就给你打来了。”
　　许逸无视言肃真诚的建议，找到了宋南风的号码。言肃摘了手套，这下直接可以上手了。他握着许逸的手腕，发自内心地说道：“那你要做好准备。”
　　这一通操作下来，许逸的耐心和好奇心的数值都成功地发生了变化。他露出了言肃熟悉的笑容——和宋南风的笑有点像，但又比宋南风收敛——问道：“言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言肃眨了眨眼。
　　“不适合我来说的事。”言肃放下了手，纠结了片刻接着说。“算了，提不提醒结果都是一样，你打吧。”
　　许逸没有动，继续看着他。
　　言肃被许逸看得又眨了眨眼。
　　“打啊。”他茫然地催促道，“看我干什么。我不会说的。”
　　许逸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正准备给宋南风打过去，结果手机先振动了起来。言肃歪着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宋南风。
　　说曹操，曹操到。
　　许逸接通了电话。
　　那头的宋南风，打了声招呼。
　　“言肃，晚上好呀。”
　　这一声，就像采到了花蜜之后的蜜蜂，让许逸很轻易地分辨出，宋南风很高兴。
　　倒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还有许逸，晚上好。”
　　有点太高兴了，许逸心道。
　　宋南风之前不是没用过这种语气说话，但那时候的话，只是批了一件名为“喜悦”的袍子，底下其实空无一物。像舞台上的演员，只是按部就班地表演情绪。
　　许逸分神的时候，言肃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发言了。
　　“宋南风，你搞清楚，你不是在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宋南风虚心接受批评。
　　“你是故意的。”言肃继续控诉道。
　　“的确。”宋南风毫不避讳地承认，然后干脆地堵住了言肃的嘴，“我不是在你打电话，言肃。是不是该让许逸说句话了。”
　　“说呗。”言肃抬起头看向许逸，佯装刚才的对话不存在，“宋南风给你打电话。”
　　许逸总算可以抬起手，将手机放到耳朵旁。
　　“什么事？”
　　“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宋南风思考道，“本来想当面告诉你的，但既然言肃在，那现在说好了。”
　　言肃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宋南风这下彻底把他给卖了。
　　电话那头，宋南风继续说着。
　　“许逸，我要结婚了。和付西洲。”
　　一个礼节性的沉默之后，许逸略带笑意地对宋南风说道：“那恭喜你。”
　　“白日梦成真了。”
　　一秒、两秒、三秒，无论这边还是那边，都非常安静。
　　安静是风雨的前兆。
　　“宋南风。”许逸突然用阴沉的声音喊道。
　　来了来了，言肃心里那呐喊，身子悄悄往后退。站得太近，容易被雷劈到。
　　“你的婚姻是不是有点太过草率了？”许逸质问他。
　　宋南风语气轻松：“我觉得我的婚姻郑重得不能再郑重了。”
　　不管历经几次，言肃还是觉得宋南风太厉害了，能在这么恐怖的许逸面前镇定自若地和他唱反调。为什么他就做不到？
　　“你考虑过和他的未来吗？你想没想过，要是有一天，他想起从前的事，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许逸的问题越来越尖锐。
　　“你要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他的配偶，还是他婚姻的破坏者？”
　　片刻之后，宋南风平静地回答道：“他知道我和他的纠葛。”
　　“知道和经历天差地别。”许逸声音冰冷，“他知道的只是一个空壳，自然没有感情也没有负担。”
　　宋南风沉默不语。
　　许逸却没有停下。
　　“宋南风，我来告诉你，这些都不要紧。”他的态度越来越激烈，“只有一件事最要紧。那就是，如果他因为这个手术出现了问题，如果他有一天不记得你，甚至有一天他因为这个死去，你该怎么办？”
　　许逸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又该让我怎么办？”
　　大雨全部落下。
　　既不酣畅淋漓，也没有摧枯拉朽。
　　有的只是几只被雨水打湿的燕子，孤零零地落在屋檐下，傻乎乎地等着雨停。
　　雨什么时候会停？
　　言肃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像是有一轮月亮，既怜又伤地看着许逸。此刻许逸剧烈起伏的胸口，已经渐渐趋于平静。言肃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
　　听筒里，宋南风拍动翅膀。
　　“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我不怕他忘记我。我也想过死亡。”
　　“只要有爱，就会想到死。”
　　“无论我健康还是不健康，面对死亡，都会有崩溃的可能。”
　　“所以，不用把责任揽到你身上。”
　　“我要结婚了，许逸。”
　　宋南风声音轻快。
　　雨似乎还是没有停，但他已经准备再次起飞了。
　　“祝福的话不用说了，还是祝你自己幸福吧。”
　　“言肃。”宋南风突然喊了一声。
　　被点到名的言肃又是一激灵，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我挂了，希望你看得开心。接下来是你的戏份了，加油。”
　　预感成真。言肃心里的感动荡然无存，只想再次拨通宋南风的手机，对他进行亲切的“问候。”
　　你倒是去拥抱风雨和彩虹了，我该怎么办啊？
　　言肃呆立在原地，一时间无法动弹。
　　不过许逸也没有理他。他只是慢慢垂下手，然后离开客厅，去了阳台。
　　言肃看着许逸离开，没有跟上去。
　　许逸需要一点时间安静，而他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怎么安慰许逸。

　　用打翻了调料瓶来形容许逸此刻的心情，并不准确。他心中没有五味杂陈，甚至没有任何一种多余的情绪。不过也不是落了片大雪，一片干净。
　　过往在许逸的脑海里不断重演，却没有任何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心想，哪一盏是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五月的风都能把人吹透后，言肃来到了阳台，对着许逸的背影，喊了一声“喂”。
　　许逸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默然地转了回去。
　　“还好还好，人还没傻。”言肃朝他走过去。“你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久到我以为你要跳楼。”他走到许逸身边，和他并肩而立。
　　“我在等你登场，是你迟迟不亮相。”许逸淡淡地说道。
　　“啊？”言肃吃了一惊，“不是吧。”他不是来安慰人的吗？怎么问题从许逸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不就是等着看这一幕吗？”许逸问道。
　　言肃下意识替自己辩解道：“我提醒过你了。虽然我说了和没说一样，但我确实说了。而且，我现在还来安慰你，你就算不感激，也该说声谢谢吧。”
　　他将问题重新推了回去。
　　可惜许逸并不想接。
　　“你先安慰一下，我听听再说。”许逸又看了一眼言肃，“总不能你什么都不说，我就先说谢谢吧。”
　　有点离谱了。言肃不是说自己，而是许逸。“我站在这里就已经是安慰了，又不是非得说什么才行。有时候，出席比出声更重要，知道吗？”
　　“不知道。”许逸的回答毫无感情。
　　言肃傻眼了。“你你我我”了好几遍，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刚才在玩手机吗？想了这么久都没想好。”许逸嘲讽他道。
　　“我是怕你尴尬。”言肃终于吼了出来。
　　许逸望了过来。被许逸一看，言肃的气势立刻又弱了下去。
　　“也怕我自己尴尬。”
　　许逸对着言肃一笑，然后又没什么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这下言肃真的生气了。
　　他冷哼一声，不再对着许逸，而是看向城市。旁观者的视角，亲历者的角色，璀璨冰冷、热闹孤寂的都市之夜展现在他和许逸面前。让人喜爱又让人厌恶，让人发癫发狂，哭着笑又笑着哭。
　　喝进去的是血，吐出来的还是血。
　　钢铁的废物。
　　“宋南风不发疯，该轮到你发疯了吗？”言肃的嗓子里像是长出了冰碴，冒着寒气，打人还疼。“你一直觉得，是因为你的原因，因为你占据了本该属于宋南风的关注，所以宋南风才抑郁的，对吗？”
　　“就算不是全部，但你觉得一定有你的缘故，所以你一直这么愧疚，加倍对宋南风好。但是你心里又有点高兴，因为你重新得到了家人，重新被人需要。你不再是寄人篱下，而是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在努力。”
　　雨还没停，冰雹又至。言肃继续“冷言冷语”。
　　“甚至你看见宋南风这副模样会感觉到痛快。因为他可以肆意地表达自己的情绪，甚至是死意。但你永远不可能这样。”
　　“所以你这样爱护他，紧张他，又纵容他。”
　　“你以为宋南风不知道吗？”言肃质问他，“他那么聪明，他什么不知道。所以他才会祝福你。”
　　这番话简直高度凝练，酣畅淋漓。
　　许逸听笑了。
　　他凑近言肃，抬手擦掉言肃的眼泪，轻声说道：“不是在骂我吗，你怎么哭了。”
　　“被你气的。”言肃拿被泪洗过的眼睛瞪着他。
　　“那不说谢谢了，说一声，对不起。”
　　言肃才不需要许逸的道歉。
　　“你有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许逸笑得更开心。
　　“笑什么笑。”言肃呵斥道，“宋南风跑了，你还是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许逸自然地说道：“那我也跑啊。总不能待在原地。”
　　言肃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确认了一下他话里的真假。
　　“还不算太傻。”言肃嫌弃道。
　　许逸感叹道：“你刚刚那样，看起来倒真有长辈的气势。”
　　言肃没好气地说：“我本来就比你大。”
　　“那换我叫你表哥？”许逸提议道。
　　言肃瞪大了眼睛。一阵恶寒向他袭来。
　　“不行，不行不行。”他连忙摆手，开始后退。“太可怕了，不许叫。”
　　在持续的惊恐下，言肃跑了。
　　只留许逸，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哭笑不得。
　　不过最后，他还是选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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