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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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啼序


      一九九五年,年还没过完,张忠明一个人乘车便回了湾东。六点钟的早班车装满了回湾东务工的工人,张忠明背着书包,里面是一些自己的生活用品和寒假作业。窗外雾气朦胧,车窗紧闭,玻璃上便结上一层水珠来。张忠明往手指头上哈气,在车窗写下自己的名字。他还是习惯性写周,撇、横折钩、横、竖、横……等他写完,又在周字下面写了个张字。
      车到了湾东,大概已经七点钟。天还没亮,路上张忠明还做了个梦,等下车的乘客叫醒他,那梦境荡然无存,大概是个好梦吧。
      医院的灯光亮得诡异,似红非红,清晨的薄雾里透着一丝宁静。张忠明顺着病房找到他爸周平远。后者正躺在病床上,没打点滴,只是腿盖着被子。“吃早饭没。”他问道。
      “没吃。”张忠明说。
      “扶我起来,我去上厕所。”周平远艰难起身,从兜里拿出几块钱给张忠明,“去楼下买点早餐吃。”他没有拐杖,只好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厕所。
      “噢。”张忠明答应一声,跑去楼下,在早餐铺前驻足片刻。店里许多人,包子馒头豆浆的甜味钻到他鼻尖,拉他进去买上几个解馋。肚子叫起来,他一撇嘴,把钱塞进口袋,转头回了医院。
      “吃完了?”周平远问他。
      “嗯。”张忠明说,“买了两个包子吃。”
      他爸点点头,“早餐一定要吃,不然你身体受不了的。”又开始说些道理。“你正长身体呐,上学也累,多吃点东西,没钱了找我要。”
      张忠明觉得他爸变了人似的,“嗯。”他点头答应,在病床坐了许久,窗外阳光正好,楼下不远处的广场上孩童打闹起来。张忠明站在窗外看,周平远却说:“去看看你妈吧。”
      张忠明很是疑惑,离婚前爸妈是见面就吵,动手都是小事,吵得狠了,便砸东西,动手打人。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去,愣在原地。
      “去吧。”周平远却挥手道别。
      张忠明出了病房,便快跑起来。寒假他妈都在红旗广场摆摊,卖炒粉。一些早上送小孩来少年宫上补习班兴趣班的买上一份,中午一些游客或是在广场附近上班的也能当做便餐,下午学生们放学,嘴馋的也会买上一份。生意一天很好。
      八点多,便是过了早高峰。医院距离红旗广场有一段路,他没坐,只是想省钱,所以跑过去。在广场前摆摊的摊贩们排成一列,张忠明母亲就在其中,小车挂着炒粉二字招牌。
      “妈。”张忠明喊道。他出了些汗,背着书包。张桂芳拴着围裙,扎着马尾,
      “怎么回来了。”张桂芳欣喜,“不是在老家吗。”
      “爸爸腿断了,我回来照顾他。”
      张忠明一上午便一直在帮妈妈摆摊。摊贩摆摊身后都有一小块空地,摊贩自己可以摆上一张桌子,客人要是打包,张忠明便拿着塑料袋,在一旁帮忙。客人若是就地吃,便在后方的小桌,吃完后张忠明便帮忙擦桌。
      “中午你回去不。”张桂芳问。
      “回哪?”
      “医院。”
      张忠明本不想回,可想到他爸估计饭都吃不上,“回一趟吧。”
      “带份炒粉回去。”张桂芳说道,“你爸估计都还没吃饭。”
      “好。”
      正好中午,少年宫的学生下课放学。有上一天课的,有只上早晨或者下午的课。学生一多,红旗广场上便拥挤起来。少年宫里的学生多样,学跳绳学跳舞,奥数书法,钢琴美术,各种各样,于是放学便能看见学生穿舞蹈服的,拿着画本的,或者毛笔墨水,熙熙攘攘,往来穿梭。
      张忠明提着午饭,打算跑回医院。
      马回涛很烦他爸妈寒假给他报了个补习班,本来能懒觉睡到中午,现在却跟平常上课似的起床学语文数学。而且,还是跟张琳和李棋一起。他趁着补习班下课先跑出来,要是被张琳看见,估计要被抓回去帮他背书包,或者午餐钱被抢过去也不是没可能。马回涛悻悻往前跑,他下课前用上厕所的借口提前跑出来,本以为自己是第一,却看见外面还有个人。提着一盒东西正跑着,越看越熟悉。
      “周忠明!”他喊道。
      张忠明一回头,“马涛?你怎么在这上课。”
      马回涛慢下来,“我爸妈给我报了个补习班。”他一想到张琳李棋应该要追上来,来不及停下,催张忠明快跑,“先跑,等会再说。”
      他一边跑一边问道:“你不是回老家了。”
      “我爸受伤我回来照顾他。”张忠明说,“你跑慢点。”
      “跑慢点就被张琳追上啦。”马回涛恶狠狠说,“他们要知道你回来了不得天天找你要钱。”
      张忠明一脸鄙夷,不觉加快脚步,两人跑出红旗广场。马回涛拐到另一条路,见张忠明往前跑,“诶你去医院干嘛。”他又反应过来张忠明他爸还在医院,“哦。”
      于是他继续说道,“你这几天少来少年宫吧,我们三个都有辅导班。”马回涛说,“我先帮你瞒着。”
      张忠明没来得及对他说声再见,接着跑到医院。周平远还在病床,见张忠明回来,身上一身汗。
      “又跑过来的?”
      “嗯。”
      周平远没再劝他,“吃饭了没。”
      “没吃。”张忠明说,“妈妈说带份炒粉。”
      “我就喜欢吃你妈做的炒粉。”周平远说。
      张忠明真觉得他爸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正午的阳光不追不赶,总算落在张忠明头上。寒假很快结束,周平远出院,断腿后工地赔了些钱,也不让他继续在工地干活。好在周平远读过些书,在小区的小超市找了个售货员的活,日子算是能过下去。张忠明开学还是四年级,他在湾东小学读书,四年级四班,跟马回涛、张琳和李棋都是同学。
      寒假结束,张桂芳便在学校外的小吃街摆摊,张忠明照例是每天中午放学去见妈妈,母子两中午随便应付。
      湾东小学有三栋教学楼,每个年级大概八个班左右。三座教学楼把操场围起来,剩下一个缺口便是校门口。中午的铃声一响,学生们排着路队有序放学。
      张琳长得壮硕,比同岁的小孩都高一截,等路队一散,他便把张忠明堵在小路巷子口,“又去你妈那?”
      “嗯。”张忠明不敢跑开,不然下午上学的时候还要被打。
      “钱呢。”
      “昨天不是给了吗。”张忠明说。
      张琳拿着从别人那捡来的打火机把玩,一时间没什么借口再抢钱。塑料的打火机已经没多少油,打出来的火苗也断断续续。他拿着打火机在张忠明面前晃悠,又突然一下伸到他面前。张琳觉得自己像是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戴着墨镜,用纸币点烟。可惜他没烟,平时只敢在地上捡别人抽过的烟头过过瘾。
      张忠明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火苗,感受到火焰的温度,有些燎人。张忠明甚至都能闻到自己略长的头发被火苗烧焦的味道。
      站在张琳身后的李棋出着主意:“寒假。”
      张琳才意识到:“你寒假都在老家,我要把寒假那份收回来!”
      他恶狠狠瞪着张忠明,抬手要打。张忠明伸手挡住,脑袋撞在身后的围墙,咚的一声,震得他脑袋生疼。见张琳还要打,张忠明只好把他爸每天给他的早餐钱拿了出来。
      李棋在张琳身后讥讽,“早拿出来不就是了。”
      张琳拿到钱,大手一挥,“走。”于是李棋便跟在他身后走去,马回涛在原地,两边都难做。张忠明脑袋估计还疼着,也不知道撞到的地方有没有起包,现在要是不跟张琳走,下午他估计也会被打。两边权衡下,马回涛还是跟着张琳走去。
      小路巷子里,角落青苔被张忠明蹭掉一些,本就穿了几年的衣服有些破旧,刚才撞在墙面,衣服又被刮出几个小口。后脑勺还有些疼,用手一摸才发现肿起来一个小包。天边鸟儿飞过,叫声似树莺般清脆婉转。
      湾东开春,渐渐也暖了起来。张忠明每天早餐钱几乎都会被抢走。有时实在太饿,被张琳打几下,忍住了还能把钱保下来,要是没忍住,又挨打钱也没了。不止中午放学,下午放学时也会被张琳拉着。老师要求把每天的错题都订正后才能放学,张忠明成绩好,很快便能走。李棋便假借上厕所,把正打算离校的张忠明叫回来,把订正完的作业拿出来抄。
      周平远在超市的工作清闲,张忠明下午放学后先去小超市看他爸在不在。在的话在超市柜台做一会作业,等他爸下班后再一起回家。有时不在,张忠明便以为他爸又去打牌喝酒,家里也没人,他就可以跑去找他妈妈。虽然老区的房子很小,对张忠明来说却很幸福。
      一九九五年六月。周平远肾衰竭晚期。他过年时腿骨折在医院住院抽血做常规检查时便知道,一直瞒着张忠明,不想让他太担心。自己收入也不高,肾透析或是肾移植自然不可能,不如多留点钱给张忠明。他是这么想的。可实在撑不住,到五月份时身上多处浮肿,吃不下饭。等六月份张忠明考完试,才发现他爸又住进医院。肾衰竭伴着糖尿病、高血压等并发症,让周平远在病床一躺不再起。
      周平远之前在中医院抓了点药,虽然不能治病,但可以缓解一些症状。张忠明看药方只认得甘草。在医院的日子,大概只有学习和煎药。张忠明问他爸药苦不苦。周平远说苦。张忠明才懂得,虽然叫甘草,尝起来却也苦。
      张忠明一直照顾他爸到七月,直到周平远去世。
      周平远给张忠明留了一笔钱,从年前存到现在,一共一千来块,说可以当他的学费。
      放暑假后的日子很无聊,张忠明早起写作业读书,中午下午去红旗广场帮妈妈摆摊,晚上回家休息。周平远肾衰竭去世的消息爷爷并不知道,等张忠明打电话过去通知的时候,爷爷才着急赶来湾东,说什么也要在湾东住下,照顾张忠明。他像是穿上风的衣裳,住在雨滴的夹缝,一无所有、两手空空。风是透明的河,雨是冰凉的星。
      湾东镇的西城大道还在施工,名为幸福家园的小区建了一大半,工地的施工声响往来不断,张忠明常去这看,那是他爸出事前上班的工地。
      那时他还有梦,关于生活,关于友谊,关于无拘无束的旅行。如今他在深夜梦醒,耳边回荡着工地水泥钢筋的碰撞声响,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一九九五年七月,景星乡迁出许多人。刘国强一家却不着急。张玉兰怀孕已经三十多周,行动不便。搬迁到安置房并不着急,一家人打算等张玉兰生完孩子后再搬家。
      景星乡家属大院,小孩刚吃过晚饭,嚷着要跟毛文博去周家坝。池建国总念叨这是在景星乡的最后几天,池岁星着急要跟每个朋友告别,天天跑去周家坝。有时也早上出发去平洞,下午才回家。
      放了假,小孩便没什么顾忌,晚上可以很晚才回家。今天正在坝子上躲猫猫,不远处的土路上却闹起来。一群人打着手电筒,吵吵嚷嚷。天上月光明亮,一看明天就是晴天。这是毛文博告诉小孩的,要是前一天晚上月亮被乌云遮住,说明明天可能是阴天或者下雨;要是前一天月亮没被遮住,就说明天上云很少,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池岁星好奇,坝子上的小孩们也跟着一起跑去看热闹。小孩打着自己的小手电,跟毛文博跑在最前面。
      “他们要去哪。”后边有小孩问道。
      池岁星抬头看了看方向:“好像往卫生所那边去了。”
      人群里,前边拿着手电筒开路,后边似乎有个推车。平常是耕牛或是骡子拉车,今天太晚,拉车的是个人。车上拉的也不是货物,也是一个人,肚子高高隆起,池岁星一眼便认出那是张玉兰,拉车的人自然是刘国强。
      小孩跑过去,一旁护送张玉兰的人见小孩跑来,“小娃儿莫过来讨嫌。”
      池岁星踮脚往里看,“叔叔,里面啷个咯。”
      见他们不回答,池岁星只好在一旁喊道:“刘叔叔!”
      刘国强拉车也累了,他们几个采矿队的轮流拉车,恰好听到池岁星在喊自己,换了个人拉车,把池岁星叫过来。
      “刘叔叔,张嬢嬢啷个了。”
      “要生了。”刘国强不知是喜是悲。“医生说还有几周,结果今天就来了。”
      他回头看着在车上的妻子,心叹娃娃来得不是时候。
      以前老人们都说小孩子在场,与孕妇肚子里的孩子可以沟通,生产时会方便很多。池岁星身后领着一群小孩,跟着大人们。夜晚的路暗淡,天上莹莹月光与人的手电筒汇在一起,照亮去往卫生所的小路。
      天黑燥热,拉车的人换了一个个,又轮回到刘国强。他推车进卫生所,向医生平时就住在卫生所里,早听见外面声响,在卫生所门外等着了。大人小孩们大多留在外面,卫生所里只有刘国强张玉兰一家人,还有池岁星和毛文博两个小孩。
      池岁星还在给张玉兰打气:“张嬢嬢加油加油。”
      毛文博还在担心太晚了回家大人担心,对小孩说:“我回去跟干妈干爹说一声。”
      半小时后毛文博再回来时,把毛健全、池建国和文丽萍都带来了。
      “怎么今天就生了。”文丽萍十分担心。
      “不知道。”刘国强也不知道,张玉兰开到十指,两人便一起进了产房。产房里向医生和护士在接生,屋外的人们只好着急等待。
      景星乡今天灯火通明,往来的小路上,有牛车碾过的车辙。卫生所外人群散去,产房里张玉兰的痛声阵阵,身旁刘国强打气,产房外池岁星也在喊加油。
      夜深人静,筒子楼里池家毛家两家都还亮着灯,池岁星早已经困得在卫生所病房的病床上睡着,毛文博还没睡,却也很困了。他坐在小孩身旁守着。三个大人和张玉兰父母都在门外等候。
      早上六点多,景星乡天亮,产房里一声啼哭,产房外的几个大人总算放心下来。病房的床上两个小孩早就睡着,毛文博枕在池岁星身上,听见屋外响动,才把池岁星叫醒。
      小孩睡眼惺忪,反应过来他还在卫生所,跑去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弟弟。”刘国强说。算命先生算的很准,是男生,取名叫刘振东。
      景星乡尚有人迹的岁月里,刘振东是最后一个在景星乡出生的孩子。渡轮停靠在码头,又一批工人要去往对岸。生活依旧,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个平凡早晨,景星乡最后一位新生儿出生,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个平凡早晨,湾东医院三楼病房里,张忠明看着他的父亲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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