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十一放假前几天，江子楚干脆宅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蒙着头爬起来去摸昨天晚上忘记充的手机，被子掀来掀去，最后是在床脚踢到的。
　　手机没电，江子楚也不知道到底几点了，只是瞥了眼窗外，看见太阳当空照，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昨晚，林晏枫在江子楚家过夜，不过两人并未发生什么，只是聊到大半夜，说了点青春往事。
　　仔细算来，两个人在一起三年多，往前数，又认识十余年，其中近八年都是一起过的，说是大半个人生都有对方的痕迹也不为过。
　　江子楚对他，实在很难完全割舍掉，即便不是爱情，也有其他情谊在。

　　白天的光亮的刺眼，江子楚把阳台的纱帘拉上，才好受许多。
　　客厅的墙上挂着时钟，正好指向十二点，而家里已空无一人，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齐，是林晏枫的习惯。
　　早上他隐约察觉到有人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站在床边并低声说了几句话。只是当时他困得受不了，敷衍地回应了两句，就转头睡下，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林晏枫离开前打了个招呼。
　　江子楚长舒口气，把手机扔在房里充电，等洗漱完，回来时，顺手开机看了眼。
　　锁屏上陈列着一些琐碎的通知和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一通来自江妈的，另一通则是中国联通的。还有一个在凌晨三点打来的电话，江子楚对这个号码有些许印象，但又不十分肯定。
　　他摆弄了两下，他果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这确实是他一个多月前某个晚上接到的那个号码。
　　江子楚捏着手机，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先给江妈妈回个电话。
　　自从他大学毕业后，和家里的联系就不如从前，一方面是因为忙，一方面也是因为没必要，江妈妈并非情感需求丰富的人，江子楚也一样，因此偶尔的沟通足以维系他们之间的联系。
　　上一回与家里人打电话大概要追溯到一个多月之前。
　　电话嘟嘟声持续了许久，终于被接通了。

　　“喂，妈，在干什么呢？”
　　江子楚明显听见那边有人在说话，补充了一句：“要是在忙，我就先挂了。”
　　“……”电话音噗呲了几声，才恢复正常，像是从屋里走到了外面。
　　“没事，我刚刚吃完午饭，跟刘姐在聊天呢，早上跟你打电话怎么没接？”
　　江子楚耳中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心中不禁为之一松，连日来的压力散了不少：“国庆放假，我睡觉呢。”
　　“昨晚没休息好吗？”江妈妈调侃，“听你那边很安静啊，小枫呢，还没起吗？”
　　江子楚很无奈：“他……出去了。”
　　关于分手几个月后都没跟家里人说，还真不是故意的。后面几个月压着十一国庆档的死线，他连日赶着Relike，一直到九月，基本没歇口气，于是干脆把这事忘了，越是拖久了，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亲妈说。
　　“你看看人家，多勤快。”
　　“工作性质都不一样怎么比。”江子楚起身，去柜子里翻了包咖啡出来，“我之前忙的时候，他还闲着呢。”
　　“你就犟，承认你懒有那么难吗？”江妈妈斥责，她又唠叨了两句，想起来打电话的正事，“国庆你们回来吗？我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江子楚含糊道：“应该不回去了，他忙，我过几天也要出差。”
　　“每回都这么说。”江妈妈不满，顿了顿，突然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感情出什么问题了啊？”
　　江子楚一愣，踩着台阶试探地下去：“可能……有点？”
　　“我就知道，不然哪有两年不带回家的。”江妈妈一种神探的语气，“到底怎么回事啊？吵架了吗？”
　　“年轻人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点事，我也是觉得，你都多大了，该收收你那破脾气了。”江妈妈劝。
　　江子楚听着唠叨半天，破罐子破摔道：“我们分手了。”
　　江妈妈显然吓到了，愣神半天，才小心翼翼反问：“为什么？你出轨了？”
　　江子楚匪夷所思：“妈，你站哪边的啊。”事实恰恰相反，但江子楚没打算让她知道成年人的腌臜事。
　　江妈妈叹口气：“还不是你自己，那时候要死要活地跟我们说放不下，我们还担心你得那个什么抑郁症，结果突然有一年，没给我们任何准备，发了条短信，第二天就把小枫领回家了，我还觉得诧异呢，观察了下，果然人家对你，比你对人家用心。”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呢？”江子楚还真不知道自己当年把家里人给吓了一跳
　　“过日子，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是败坏兴致，让你俩难受。”
　　“……好吧。”
　　江子楚有点心虚，这段时间，他还真见过秦傅几面，甚至神志不清，瞎搞了一回，虽然这事跟分手没什么干系。
　　“我一开始还担心，要是哪天那位回来了，你转头把小枫踹了，这可不就是出轨吗？”江妈妈也是有顾虑，时隔多年也仍然忌口，没有直言，江子楚知道他的顾虑，只得尽量轻松的语气回答。
　　“敢情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想你儿子的。”江子楚说：“我有给人这么渣的感觉吗？”
　　“也没有。”江妈妈顿了许久，似乎在斟酌语句：“怎么说呢……我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你心里是空的，漂浮不定，一直也没落到实处。”
　　江子楚心里莫名一沉。
　　他是从没这样想过自己，他原以为自己的生活是踏实稳健的，却没想过落在身边人眼中，他却一直都是悬浮在虚空之上。
　　他喉头发紧，低声道：“没有，我和他就是性格不合，和别人没关系。”
　　“感情这事，你们自己想吧。”江妈妈语气惆怅，“也许就是逃不过的呢，我和你爸也没指望你给我们抱孙子了，就希望你能找个好人陪着共度余生，小枫其实挺不错的，但你们总有自己的原因，不想说我们也不逼你。”
　　江子楚有点失了神，手上的咖啡杯停在半空中，咖啡表面微晃。
　　“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
　　“……有一点。”
　　“什么时候分手的？”
　　“几个月前。”
　　“几个月啊……”江妈妈叹口气：“要是几天几周我还能劝劝，都几个月了，应该是没什么回心转意的余地了，就是可惜了……”
　　江子楚不知道江妈妈在可惜什么，也许是可惜他稳定的生活被打乱，又或许是可惜林晏枫这人不错，分开了是一种遗憾，只是江子楚有很多不能说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倘若将江子楚的生命轨迹比作十二个月的流转，他或许已然跨越了从冰冷绝望的腊月，迈向了充满希望的明媚春天。春天之后，他的人生应会如同暮春踏夏的脚步，逐渐走向更为灿烂繁盛的夏季。
　　江子楚的世界有很多事情亟待他去处理，他其实顾及不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于是只能把那些事给放下。

　　十一过半，国庆假期还没结束，江子楚烦不胜烦地要去出差，这种事情平日里都是交给公司里那些社交达人去做的，他一个技术宅，大多数时候也轮不到他，可是游戏展方非说是他的粉丝，一定要见上一面，地点在G市，江子楚一度觉得这人是来挖墙脚的，但无可奈何。
　　LinkH这半年势头不错，5月份上的新游戏最后的销量，不算特别多，但也不少，至少回本还赚点，眼下又有个潜力黑马的Relike，根据各大媒体的预估，Relike有望创下六位数的销量，成绩喜人，未来可期，于是前段时日，LinkH申报的几个展都得到了批过，开始做起准备来。
　　G市举办的游戏展规模宏大，堪称LinkH公司做游戏以来，所申请展会中难度最高、规模最大的一次。
　　LinkH展位的有其他工作人员，江子楚主要是负责作为游戏制作人和玩家现下面对面亲切交流的吉祥物，所以去一天。
　　到达G市那天，天气炎热，G市的天气本来就比H市要热，更别提自从十一以来，再攀高峰的温度，没有个上限，一直到了10月4日，最高温爬到35℃，隔天又高1℃。
　　江子楚从一落地，就钻进了车里，直达场馆附近的酒店入住，然后一直到晚上都没再出来，全然失去顺便去景区看看的意愿。

　　G市的夜晚很漂亮，好看的云霞，蓝橙交织，一望无际，透过十八楼的窗户向外眺望，脚底踩地并不踏实。
　　江子楚过去对G市充满了各种想象，尽管其中夹杂着不少负面的印象，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些美好的向往。然而，如果去掉那些关于人的想象，那么这些向往几乎也就不复存在。
　　如今回想起来，江子楚并不觉得那些年过得特别黑暗。或许是大脑自动过滤了苦难，只保留了那些令人愉悦的记忆，因此他几乎忘记了所有的教训。尽管旁人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他那些年遭受的苦难，但在江子楚自己看来，那些经历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他与自己的过去似乎有着一道无形的隔阂。
　　就如同过去他对G市抱有各种各样复杂的想象，无论是好是坏，现在他的内心却如同静止的水面一般平淡，唯一萦绕在脑海中的念头就是：“G市怎么这么热”。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江子楚这些年没对外露过脸，旁人大多只知道陈谨言是LinkH的对外话事人，却只能在各种采访和文字中看见江子楚和向远的名字。
　　他对这种事其实很满意，不想招惹过多事端，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玩家第一次见到江子楚，把他和那个熟悉的名字对应上的时候，都觉得相当意外，因为气质实在是差的太多。
　　与很多游戏内部的开发人员相比，江子楚看着冷淡却莫名张扬，看起来不好惹，配上那张清爽帅气的脸，相当有欺骗性，若不是衣服上挂着名牌，一般路过的玩家只会当这是个来逛展的现充大学生。
　　不过这其中也是有点误会的，江子楚垮着一张脸，只是因为觉得太热了。

　　展位上提供着LinkH的所有游戏的试玩，最初也没什么人来，江子楚往那一站，莫名还吸引了点人上前询问，有些不好意思的，就会到一旁去玩游戏。
　　好半天才有人认出来他，满脸将信将疑地问他“你真的是江子楚吗？”
　　江子楚乐出声，耐着性子应了个“我是。”
　　他调侃道：“难得你觉得我是找了个人来cos我自己吗？”
　　“没有没有，没想到楚哥你这么帅啊。”
　　尽管江子楚内心深处也认同这样的评价，但他仍然以谦逊的口吻回应道：“还好”。
　　玩家们的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其中有些或许稍显天真，不切实际，但也不乏对游戏体验的优化建议，为游戏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参考。
　　只是越聊人越多，到最后没玩过游戏的隔壁动漫展的也跑过来看起来颇有兴趣地问东问西。
　　室外是30℃往上走的高温，即便展厅内有空调，只是人太多，又敞着大门，吹出来那点冷气基本上都很快消散在半空中，电风扇那点微不足道的凉风，裹挟着夏日的热气，吹到身上，反而变得愈发酷热。

　　江子楚没预料到能在这遇到秦傅，不过他的突然出现，恰似炎炎夏日中一缕清凉的微风，救人于水火之中。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事要谈，借过。”
　　秦傅穿着一身正装，看着格外严肃，气势很足，周边人不由自主地就往一旁让了让。
　　相比之下，江子楚一身休闲的衣服，被人群围裹，显得有点糟糕。
　　离开之余，有人一把拽住了要离开的江子楚：“等等楚哥，为什么每回我一开MixMusic电脑就会掉帧，昨天晚上甚至打开直接卡死了。”
　　江子楚礼貌地回：“也许您该换电脑了。”

　　当两人从熙攘的人群中脱身，步入展厅外围的走廊时，江子楚的笑容已经消退得近乎无迹。他一向是那种难以出汗的体质，但此刻，他的背后却隐约透出一层薄雾。
　　“喝水吗？”秦傅问。
　　“喝。”江子楚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灌下去大半瓶，喝完才理智回神，想起正经事。
　　“你怎么在这？”
　　秦傅莞尔：“我是这个展的赞助商。”
　　江子楚狐疑：“不会那个据说是我粉丝的人，就是你吧。”
　　“是我。”秦傅不置可否。
　　江子楚怒不可遏，伸手去推秦傅，秦傅往后退了两步：“你有毛病吧，非得大热天折腾我吗？”
　　“不这样，我就见不到你”秦傅淡淡道。
　　“你……”江子楚一瞬间熄了火，哽了半天没说出来，他转头看见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从门里出来，然后一个人突然转头对着他指指点点，他深吸口气，转回头。
　　“热吗？”
　　“这不是废话吗？”江子楚瞥了他一眼。
　　秦傅的举止显得颇为异样，他毫不生疏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意图为江子楚拭去额头的汗水。江子楚却在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面前显得有些局促，不自然地避开了那即将触及肌肤的轻柔。他看见秦傅停在半空中，觉得有些尴尬，急忙转换了话题的方向。
　　“……我记得我看过赞助商的名字，好像没有明镜科技。”
　　秦傅淡定地收回手帕，微笑着解释：“是我自己的公司，明镜科技其实是我舅舅的公司，我平常只是帮他一点忙。”
　　江子楚忿忿：“万恶的资本家。”
　　“我们国家没有资本家，只有企业家。”秦傅认真道。
　　江子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秦傅不多言，关切问：“饿了吗，带你去吃东西？”
　　江子楚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一点，由于他早早地起床，只匆匆吃了一个法式小面包充饥。
　　他有些话想说，然而考虑到周围环境嘈杂，人群繁杂，这些话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于是，他点了点头，简洁地回应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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