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

　　“你想见他？”
　　韩志远干笑两声，
　　“我弟那人无趣的很，小时候就只会捧本书看，连杀鸡都不敢，遇到点事儿就往后缩。”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人是会变的，你就不想知道你弟弟长大后是什么样子？”
　　江雪的目光飞快的扫过韩志远的脸。
　　“还能怎么样呗，双胞胎，他要是长大了肯定跟我一个样……只可惜死的早，都没见上他……”
　　江雪继续说下去:
　　“小时候不敢杀鸡，不见得长大就不敢拿枪。”
　　“也是，当初逃荒的时候连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又是敲门声传来，官思渡走进来，附在江雪耳边，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江雪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等到官思渡出去，重新关上门，韩志远才问道:
　　“又有什么事儿了？”
　　“日本人那边要预备和苏联作战，好多东西又需要警察厅交接。”
　　韩志远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外面到处有人说……日本人要跑了。”
　　他小声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日本人真的输了，咱们怎么办？”
　　江雪喝水的动作一顿，她盯着杯中的茶叶，吹了吹，反问道:
　　“你觉得呢？”
　　“我想……不管怎么样，咱们至少得给自己留一条可以活命的退路。”
　　“退路？”
　　江雪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言说的笑意，
　　“这个东西你可以有，但是韩大从我当上特务科科长的那一天起，退路对于我来说就无半分拥有的可能。”
　　“不。”
　　韩志远认真的看着她，
　　“要是日本人真的败了，咱们也可以……”
　　“你想多了。”
　　江雪打断他，
　　“想后半生像个普通人一样，安个家过日子？不可能的。”
　　她伸出手去，向窗外的街上点了点，目光越过。哈尔滨城里的楼房一直望到天边，不知要看什么。
　　“外面的那些人，不管是谁，对我都恨之入骨，恨不得早日除之而后快。”
　　她弯了弯嘴角，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办公桌上，写着特务科科长江雪几个字的小牌子上，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我不期许有什么好的结果，也不后悔。”
　　韩志远的目光暗淡一瞬，又问道:
　　“那江寒呢？”
　　“他在抗联呆着，虽然风险大，但他会过得很好……比我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他亲姐，你的身份对于他来说……这让小寒如何自处？”
　　“这没什么，他会恨我，就这么简单，他会想要杀了我。”
　　江雪平静的开口，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感情，
　　“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也比我想象的要决绝。”
　　“他不会杀了你的，就像你也不忍心杀了他。”
　　“韩大哥，看来你还是不如我了解他……”
　　江雪脸上的笑愈发浓郁了，
　　“抓人，杀人，镇压。我干的事他都知道，他会想杀了我，为了正义，和他的信仰。”
　　“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会知道，至少现在，活一天算一天。”
　　江雪摆了摆手，指了指桌角放着的一沓文件，
　　“你做事去吧。”
　　韩志远点头，将文件拿起来，最后深深的看了江雪一眼，走出门去。

　　“江寒……我知道……你不会问为什么现在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科科长会是我，你只会问……为什么当年那个把你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姐姐……变成了现在的特务科科长……”
　　江雪靠在椅子上，闭眼，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575，你说我还能见到我媳妇吗……”
　　573被丢进牢房时一身的血腥气，干涸的血痂凝结在大腿上，掀开衣衫就露出了大片大片腐烂的皮肉。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在一旁的人，开口，声音很低，
　　“我媳妇……414……我想去看她……”
　　“徐哥！徐哥！”
　　周弦晃着他的肩，小心翼翼的将他新开的衣衫重新盖下来。
　　“徐……是谁？575……”
　　573缓慢的转过头去，
　　“那是？是……我的名字吧……”
　　“575……你说……有人会记得咱们的名字吗？”
　　573的声音缓缓低下去，嘴角抽搐，笑起来却像是哭，眼睛里有浑浊的液体涌出来，
　　“575……我好像看见我儿子了……长高了……还是瘦的……”
　　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一道惊恐闪过，剧烈的挣扎起来，
　　“不……他不是576……不是！”
　　“徐阿大！”
　　周弦哭了。
　　573挣扎了一会儿，又再次软下去，眼睛直直的看着天花板，嘴一张一合，大口的喘气。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神来，盯着周弦的脸，
　　“575，我的儿子，叫徐有光……有光……好听吧？……我特意让邻居老先生起的……”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表情僵硬，笑声僵在嘴角，嘴唇蠕动了半天，极小声地吐出一句话:
　　“有光……来了……”
　　周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伸手合上了他大睁着的眼睛。
　　他跪在地上，一低头，看到了地上陈青山留下的模糊的红色印记。
　　那一行字已经几乎看不清了，周弦睁大眼盯了好久，缓缓的念出来:
　　“我是……陈青山……”
　　他突然扑到墙角边，捡起了旁边那被踩碎了的砖块。
　　小小的红色石头，拿在手里像一颗干涸的血痂。
　　他双手颤抖，在那一行模糊的字迹旁边一笔一画的写下来:
　　“我是周弦……”
　　日本人是在一个小时后来的。
　　面无表情的日本士兵打开门，瞧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573，大步过来，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脉搏，随后向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将他拖走了。
　　周弦瑟缩在墙角，看到他们一脚踏在了地上那两横红色的字迹上……
　　他突然想起，402昨天晚上没有回来，看来今天也不会了……
　　这座小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临近半夜，周弦没有睡着，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
　　突然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慢慢的进了，随后是铁门被推开的声响。
　　走廊里明亮的光线骤然倾泻而下，有些刺目，周弦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隐约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日本人端着枪，将两个人赶到房间里。
　　这却是两个孩子。
　　等到房间重新归于黑暗，安静下来，周弦听到了身边传来的低低的哭泣声。
　　他缓慢的坐起来。
　　“哥，我们会死吗？”
　　一个孩子小声说道，仍然带了哭腔。
　　“别怕。”
　　“姐姐为什么被另外抓走了？”
　　“不知道。”
　　……
　　两个孩子一人一句，凑在一起，小声的说着。
　　周弦躺在一边一动不动，安静的听下去。
　　灯是准时亮的，太阳也准时升起来了。
　　当房间里的光线略微明亮些时，周弦再次坐起来，打量着旁边两个睡着了的孩子。
　　那个大点的看起来有十几岁，脸上脏兮兮的，将那个小点的孩子抱在怀里。
　　那个小的孩子似乎只有五六岁，缩成一团，睡得正香，不时砸吧着嘴。
　　周弦的目光落在他们的衣服上，他看到了他们胸前的编号:583和584……
　　没过一会儿，583醒了，警觉的察觉到了周弦的目光，他猛地坐起来，将弟弟护在身后，瞪着他: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周弦往后挪了挪，
　　“一个牢房里的难友。”
　　他拉起自己胸前的号码牌:
　　“我叫575。”
　　584听到声响也醒了，从583身后探出头来，打量了周弦一会儿，拉住583的衣服，声音里竟然有兴奋:
　　“哥哥，你看这个叔叔穿的衣服跟我们是一样的！”
　　童音清脆，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有隐隐的回响声。
　　周弦一愣，下意识的将发黑，坏死的手背到身后去。
　　“你……什么时候被抓进来的？”
　　583挺起胸脯，故作镇定，声音却难以抑制的发抖。
　　“什么时候？”
　　周弦甩了甩头，记忆里混沌一片。
　　对啊，是什么时候了？过了多久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日升月落在外面上演了一次又一次，每天是一遍又一遍的循环……
　　“现在是几号？什么时候了？”
　　他突然扑上前，急切的问。
　　583吓的后退一步，身后的584靠到了墙壁，没站稳，一屁股坐下了。
　　“你是说现在吗……我们被抓进来的时候……是……”
　　583想了一会儿，回答，
　　“是5月31号。”
　　“那这么说……今天就是6月了……”
　　周弦在心里盘算着。
　　“在外面的时候就听说日本人要走了……怎么一个月了……还没走？难不成那些弟兄私底下听到的都是传言？……不应该呀，警察厅……”
　　“什么走了？”
　　583奇怪的看着他，
　　“什么警察厅？你不会是……”
　　他的话一顿眼神中顿时添上了几分警惕，
　　“你是警察厅的人！”
　　他护住584，又往后连退几步缩到墙根处，跟周弦几乎隔了一整个房间的距离，
　　“你，你们这群日本人的走狗，买国贼，就是阴魂不散！”
　　他的声音越发抖了，却梗着脖子冲着他骂。
　　周弦垂下头去，没有回答，也没有辩驳。
　　“那……你怎么会进来？做错事？日本人不要你们了？”
　　“我不知道。”
　　他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头，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念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
　　584看到了他那发黑的腐烂的手，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细小的尖叫，再一次害怕的缩回了583身后。
　　“你的手……”
　　583的话还没说完，门就被猛的推开。
　　日本士兵用枪托敲了敲，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575，走。”
　　周弦机械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往门外挪。
　　583紧紧盯着日本士兵手上的枪，一只手抱住584，另一只手捂住了584的嘴。小孩子的哭声被闷住了，变成了低沉的呜呜声。
　　575跟在日本士兵身后走向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手术室。
　　经过走廊转角时，他隐约听到从房间传来的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如同在这个楼里常年盘旋着的呻吟一样，久久环绕。
　　“575，很遗憾，由于天气变暖，我们的实验不能进行下去了，所以我们给你安排了一项新的实验。”
　　佐藤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里泛着兴奋的光芒。他伸手指向旁边的另一位日本医生，
　　“这一位是浅野医生，是有名的药剂专家，他将和你一起进行下一场实验。”
　　浅野的脸上毫无表情，伸出手推了推眼镜:
　　“佐藤，这可不是你给我说的，好的试验品。”
　　他拽住575的胳膊，眼睛里满是厌恶，
　　“两只手都坏死了，还有这身体机能，不能准确的得出实验结论。”
　　佐藤弯了弯腰，笑道:
　　“也许是的，但是浅野，我们至少要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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