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进制

　　我回到学校的某天，刚上完体育课，黄旭进了办公室，我随他进去。
　　他见了我，有些吃惊，问道：“小弦？有什么事？”
　　“我就直说了吧——黄老师，王芷琴那视频，是怎么回事？”
　　他先是愣了一愣，“什么视频？”
　　“王芷琴的！”
　　他继而笑了，对我摆摆手，说道：“小弦，你这是什么语气呢——这种事情你不该管太多，回去吧。”
　　我依旧杵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悠悠地说道：“小弦啊，我跟你说，这事情它很复杂，你上好你的课就行——今天学的颠球，你会几个？”
　　我摇摇头，道：“她是我女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管。”
　　“没有意义的。你出去吧。我劝你别和她走得太近，你是很聪明的，无谓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我攥紧了拳头，“您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
　　“够了。出去吧。”他加重了语气。

　　吃晚饭时，我碰见了陈峰，就和他坐在一起。和他说起这事。
　　他听我讲到一半，笑了，问我：“你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我一愣：“难道你也觉得我不该和芷琴往来吗？”
　　“我原本是不置可否的。但是现在突然多了个铃，我还是更愿意她当我嫂子。”
　　“差不多得了，吃你的面吧。”我瞪他一眼。
　　他挨过来，“别介嘛。老实说，你到底对铃有没有意思？”
　　我放下了筷子，低声说道：“芷琴还没醒来呢。”
　　陈峰嘴角动了动，盯着我，说：“假设她醒来了，又怎么样呢？假设她让你在她和铃之间挑一个，又怎么样呢？”
　　我捂住脸，“我不知道……这没办法假设，况且铃也大概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你怎么总是这么优柔寡断呢？你现在对芷琴的关心，是出于所谓的爱，还是负罪感和报恩的意思？不要告诉我，你自己明白。”
　　“是爱……”
　　“爱？”他冷笑一声，“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她前两天醒来了，怎么样？”
　　“搁这骗人。你怎么知道？”
　　“我是二道贩子，佳勇让我告诉你的。说是那个叫伟恒的人，报信给他。”
　　“得。我明天就去探望一下她。”
　　“随便你。但我建议你别去。”
　　“怎么？”
　　“在想清楚那个问题前，都别去。顺便，用你的方法确认下，她传送过去没有。”
　　继而沉默。回到家，我将那保护套取下了，放进抽屉，2020只余下我一个，那也没有触景伤情的必要。晚些时候，我打电话给芷琴表姐，她在电话中向我连连道歉，说最近太忙忘记及时通知我。我说没关系，并问她明天可不可以过去探望。
　　“对不起啊，那个，弦同学，芷琴说她暂时不想见你……”
　　“没事、没事……”我赔笑着，“那我过一段时间再打给您吧，让她休息休息……”
　　放下电话时，才发现我走到了操场的中央，孤独感犹如北国的烈风，骤然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压倒了。我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铃，铃……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试着打开了“八进制”。那少女重新出现在屏幕，我松了一口气，知道她已无事抵达。黑暗中沿着跑道走了两圈，胸中却越发积闷，无奈跑上了观众席，希望夜风能吹醒我。
　　运动场上是三三两两身着制服的学生，运动场外的行人俯首行路。凛冽的秋气漫上了十月的渚江。目睹霓虹灯的光流幽幽地照明着夜空，我忽然意识到，除了“八进制”那微弱的连接，这世界上没有一处，能找见铃。也许她六百年前的某个祖先，正与我擦肩而过，继而融入那一片无声的喧杂的人群之中，然而我却永远无法得知。倘若说她在某处，即便是两极或赤地，我都会尽我所能，去找寻她，去和她说清那晚上的事情，只要这机会仍存一丝，我就会像握住我自己的生命那样，攥紧那一缕飘忽在晚天中的红线。
　　只是她已不在这个世界，不在我所呼吸的世界，她的心率，与我的已不在一个频道上了，失去了调谐的可能，使人眼前遍延了惨淡的灰色。
　　不行。还有芷琴，她像一个钩子那样，始终牵绊着我。不论旁人说得她如何，我对她始终深信不疑。过去怎样，我无暇去顾及了——毕竟我自己的过去，不也是同样见不得人吗？既然我们两个都一般肮脏，那索性像下水道遍身脏污的老鼠那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共享着温暖与臭气，也不错。至于铃，至于铃，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不是吗？
　　与其因为我的自私，使铃蒙受骨肉分离，背井离乡的痛苦，倒不如让她留在她的世界之中。无论是她，还是晓云和晓音，我都远远无法拯救。我自己还深陷泥沼之中呢。
　　天空下起了凄凄的冷雨，我没带伞，此刻已经无计可施了。
　　某天经过楼下时，张嫂叫住我，对我说“那小妮子”请了长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唉，出什么事了吗，挺讨人喜欢的一个丫头，干活也勤快得很……”
　　我挠挠头，道：“她嘛——她有点事情，回老家了，估计有一段时间回不来。”
　　张嫂听了我的话，失望地摇摇头：“我女儿过几天回来，还想让她俩见见面呢。”
　　我每天晚上都得赶工，赶完有空就打开“八进制”，告诉铃今天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此外，我用整个十月的闲暇，将铃予我的磁带看完；半是为了缓解那种无处不在的黑暗，半是为了比赛。重赛在十一月初的一个周六，我第二次去那个考场，称不上轻车熟路，但也不会手忙脚乱了。毕竟是故地重游，只是少了铃在身边，空出来的左手，只好揣在大衣的兜里。
　　既然有空，我顺带在那边住了一晚。翌日回到家时，二哥穿一条短裤，躺沙发上翘着腿。幸好我早有预备，一早将客房整理干净，那茉莉花的芬芳，也替换成洗衣液的气味。
　　“怎么？去干嘛了？”他懒懒地说。
　　我没回答他。自己进房锁上了门。在书桌前坐下，镜中现出了我的形象，和那脆弱而可怜的，幼年期的我重叠在了一起。
　　虽说二哥回了渚州，因为工作仍然四处奔波，早出晚归，我压根就不想见他，晚上早早回来，洗漱睡觉。有时不得不见面，他就说那些极侮辱的话。要是哪天真把二哥也克死就好了，我这么恶毒地想。
　　一天见到青龙——也就是伟恒，他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不过，我也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拉着去了一边。
　　“你和王芷琴好上了？”
　　我怯生生地点点头。
　　“没想到啊。她竟然挑了你这么个废物，眼光太差了。”
　　“我也没想到。我这样的烂人还能被她看上。”
　　他挑挑眉，道：“你他妈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啊——”
　　我一咬牙，后退两步，几乎要哭出来，对他鞠个躬，说道：“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她也不会弄成这样……”
　　他轻蔑地笑道：“对。但是关你屁事。你压根不懂。”
　　“我懂！”我争辩道，“不就是她和黄旭的问题吗？”
　　“还算你不蠢。黄旭有她的把柄，自然使得她团团转。”
　　“什么把柄？”
　　他用手指着我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你。”
　　“你瞎扯吧——”话音未落，我被赏了一个耳光。
　　青龙吼道：“你他妈怎么没大没小！上次看在佳勇份上没打你，得寸进尺了？”
　　我重新走上前去，瞪着他，也顾不得脸上的烧灼，质问道：“你说清楚！”
　　“傻*，”他瞪了我一眼，“这女的为了你发了疯，你知道吗？那视频我没看过，但是你屁股有什么不干净的，你自己知道，不用人说。”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将我向后一推，扬长而去。我撞在墙上，忍住肩上的疼痛，缓慢站起，思索着他说的话。不管怎么说，看来他还不知道佳勇一直通风报信给我。
　　十一月就这么过去了。我数着天数，已经快到三个月的约定。不知怎的，也许为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目的，也许是兴趣使然，总之我的成绩逐渐有了起色，不再是垫底，甚至慢慢到了班级的中部。但这成绩也不算什么，在渚州，这分数考个三本都难。
　　但我感觉我多少挽回一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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