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梦

　　凌晨两三点钟，整个马兰峪都沉睡在梦里，每个人都在做着属于自己的梦。

　　云姑穿了一身黑衣，手里拎着布袋来到了佛堂前。她走到佛堂门口，犀利的目光注视了一眼，随后一阵助跑，身子轻轻一纵上了房顶。

　　房顶上铺着一层青色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她抱紧布袋，缓缓爬到了房顶中央位置。

　　中央位置是一个四方形的天窗，可以用来透气、采光。天窗上面还搭了一个小屋，这样即使是雨雪天，雨雪也无法透过天窗落到佛堂里。云姑将布袋轻轻放下，用手比划了一下天窗的长度和宽度，然后又对着布袋比划了一下，尺寸刚刚好。

　　她缓缓打开布袋，取出一块方形的玻璃，玻璃两面都是球面，触手平滑。像是放大镜的镜片。云姑透过天窗扫了眼下面的佛堂，里面黑洞洞的，依稀可见泥塑佛爷端坐在黑暗里，宝相庄严。她将玻璃放到了天窗上，堪堪扣住了天窗四周的木框。

　　做完这一切后，云姑又施展轻功落到了地面上，刚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眼佛堂，又看了眼东边日出的地方，心道：“但愿明天是个大晴天，日头能够照常升起。”在心里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如鹰隼一般，脸上布满了腾腾的杀气。

　　迈着缓慢的步子回到了铺子里，云姑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房间里漆黑一片，看来大姐灵姑还睡着，万一被她发现了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刚要躺下，桌子上的蜡烛忽然被点亮了，只见灵姑披了外衣坐在床沿上，吹熄了手中刚划着的火柴。

　　云姑愣了一下，故作平静地说：“大姐，你怎么醒了？倒吓我一跳。”

　　灵姑表情严肃：“云姑，大半夜的，你去哪里了？”云姑随手指了指，撒谎说：“我起夜去方便去了，还能去哪。”

　　“撒谎！”灵姑坐到了床沿边，直视着对方，“我都醒了一个多小时了，而且去了后院，根本就没看到你。”

　　云姑讪讪一笑：“哎呀，大姐，你别大惊小怪的。我就是睡不着，出去走了走。走累了应该就能睡着了。”灵姑面带犹疑：“真是这样？”云姑认真地点了点头。灵姑起身挨着云姑身边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柔声说：“云姑，告诉大姐，是不是还在想着傅先生的事？我上次都跟你说了，其中一定有误会，傅先生绝不是那样的人。”

　　云姑刚想反驳，又一想怕她继续追问半夜外出引起怀疑，于是含含糊糊地说：“我也知道，可是心里还是有点乱，所以才睡不着。”

　　“爱情这个东西对天下女子来说一边是甜蜜，一边是火坑。要不然我——”说到这里，灵姑自觉失言，赶忙刹住了，停了下说，“所以，大姐我这辈子谁也不喜欢，就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云姑反问道：“大姐，那你干嘛还要替我找呢？难道就不怕我陷进火坑里？”

　　灵姑扶着她清瘦的肩膀，笑了下说：“都怪大姐，不该跟你说这些颓废之语的。你与大姐不同，大姐已经心似枯井，人生可以说已经定了性。而你年纪轻轻的，当然要去追寻一下。毕竟美好的爱情还是有的，只要你用心去追寻。”

　　云姑一时没有吱声，琢磨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灵姑接着说：“云姑，听大姐的，不要使小性子。改日傅先生来了，你就好好跟人家谈一谈。大姐看得出来，你心里是喜欢他的，但好像又在刻意回避着对方，与对方保持着距离。”云姑一惊不小，不料她的观察力这么敏锐，连这一点都看出来了。

　　灵姑察觉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顺着问道：“云姑，告诉大姐，你在刻意回避什么？”云姑的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大姐，那傅先生留过洋，家世一定不错。而我们就是个做小买卖的，人家估计看不上。”

　　灵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如今都民国了，世事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爱情自然也是如此，未必一定就要门当户对。听说现在不是时兴什么‘自由恋爱’么？只要男女双方两情相悦即可。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搁一边去了。”

　　云姑好奇地说：“大姐，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新词？”

　　灵姑笑了笑说：“隔壁吴大婶的女儿从天津卫上学回来了，来过铺子里买过几次东西。那女孩儿性格外向，一张小嘴叭叭叭的说个不停，我倒长了不少见识。”

　　云姑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穿着时髦的少女，恍惚记得是来过铺子里几次。“自由恋爱”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再遵循过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全凭自己的内心感受来恋爱么？想一想这样的恋情还真是令人向往，然而自己却根本没有追求自由恋爱的资格。

　　自己的内心时时刻刻被一件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又何谈自由呢？

　　云姑正在脑海里浮想连绵，忽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润的手握住了。灵姑望着她说：“听大姐的话，下次傅先生来了，好好跟人家谈谈。”云姑只得嘴上勉强应承下来：“大姐，我知道了。”

　　******

　　明香刚从金府里出来，就见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正是张二虎的手下——锦毛鼠。锦毛鼠招了下手，笑着说：“明香姑娘，我等你好一阵子了，跟我走一趟吧。”明香略显紧张，问了出来：“去哪里？”

　　锦毛鼠拉过她的胳膊说：“你说去哪里？自然去张府了，我家大少爷要见你。”明香甩开了他的手，知道躲也躲不开，干脆说：“我跟你去，别动手动脚的。”锦毛鼠连忙说：“好好好！咱们走着。”当先走到前面引路，二人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了一处显耀的宅子前。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直接来到了张二虎的厢房里，见对方正坐在圆桌边逗鸟笼子里的一只画眉鸟解闷。张二虎一看二人进来了，放下手里逗鸟的竹签，说：“端几盘果子来。明香姑娘难得来一次，给她尝尝。”锦毛鼠应了一声，没一会儿端着托盘进来了，放下几盘干果、点心。

　　张二虎将鸟笼子递给锦毛鼠，说：“把它拿出去。这小东西叽叽喳喳的，打扰我跟明香姑娘说话。”锦毛鼠接过鸟笼子退了出去。张二虎望着明香怯生生的站着，说：“明香姑娘，你坐呀。”

　　明香只得坐了，张二虎将几盘果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说：“你尝尝，别拘束。我们又不是头一遭见面。”明香捏了几颗鱼皮花生吃着，张二虎笑了下说：“明香姑娘，最近一段时间我挺忙，也没顾得上找你。你家大小姐最近怎么样啊？有什么动静吗？”

　　见明香不说话，张二虎有些作难地说：“明香姑娘，有些话我原本不想对你说的。你说你哥哥也真是的，没钱还非要去赌场里耍。前几天又在我的赌坊里借了五百现大洋，不到半天就输了个精光。你看我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如果要是按规矩办事，恐怕伤了你我朋友的情分。”明香一想怪不得刚才回家没看到明万九的影子呢，估计是知道她要回家故意躲起来了。

　　她抬头望了眼对坐的张二虎，见对方生得一脸匪相，阴险狡诈，而自己的哥哥已然是落入了对方的彀中，很难爬上来了。

　　自己也难逃对方的手掌心了。

　　明香知道自己不得不认命了，于是说：“最近也没什么事。就是前儿早晨，大小姐与老爷吃早饭的时候，提出想跟傅先生早些成婚。”张二虎听到“成婚”二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问道：“族长大人怎么说？答应了？”

　　明香点点头：“我当时站在外面，听到老爷说让大小姐先去探探傅先生的口风，如果对方不反对，老爷就会提前张罗二人的婚事。”张二虎愣了下，失魂落魄地又坐回到了椅子上，眼神发直，看着有些瘆人。

　　好一阵子，张二虎才开口说话，表情很严肃：“明香姑娘，以你的判断，那个姓傅的会答应提前举办婚礼吗？”明香试探着说：“应该会吧。毕竟他当初亲口答应了老爷会迎娶大小姐的。何况大小姐人也漂亮，家世更是没得挑。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张二虎满脸愤怒，一伸手将满桌子的干果碟子全部推到了地上，登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干果、点心撒了一地。

　　明香吓得赶忙闪到了一边，不知如何是从。张二虎恨恨地道：“这个姓傅的，一个癞蛤蟆还真要把天鹅肉叼进嘴里了！”明香慌忙道：“张少爷，你也不必太担心，刚才那些话都是我自己想的，可能人家傅先生未必那么想。”

　　张二虎瞅了明香一眼，笑着说：“明香姑娘，没想到你还挺会安慰人的嘛。怪不得你家大小姐这么喜欢你。”说罢他站了起来围着明香转了一圈，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明香被盯得很不自在，可是又不敢离开。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张二虎才说：“明香姑娘，我们现在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看我怎么才能娶到你家大小姐。”

　　明香正不知如何答言，张二虎接着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老娘犯了老病，常年卧床不起。一个哥哥还不成器，死赌烂赌的，还有一个小几岁的妹妹。你们全家人都靠你那点微薄的工钱撑着。明香姑娘，只要你答应帮我的忙，我会找马兰峪最好的郎中给你老娘看病，你哥哥也会给他一个差事干。等你妹妹长大了，也会找一户好人家让她嫁过去，一辈子锦衣玉食。你看怎么样？”明香依旧没有答言。

　　张二虎继续说：“我想你也不愿意看着你的老娘一辈子下不了床吧？让你的哥哥整天到处烂赌被人追得满地跑。让你的妹妹也跟你一样，给人家当使唤丫头，将来顶多配个下人嫁了，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明香不敢想下去，仿佛全家人真的都到了那么不堪的境地。

　　张二虎知道对方已经有些动摇了，心里洋洋得意，嘴上却说：“明香姑娘，你跟你家大小姐从小一起长大，肯定比我更了解她的心思。何况那个姓傅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鸟，大白天就跟两个姑娘在旅馆里不清不楚的，那天你也亲眼看到了。你跟你家大小姐情同姐妹，就忍心看着你家大小姐落入那个姓傅的手里？”

　　明香哑口：“我——”张二虎又趁势说：“明香姑娘，我这个人虽然生得粗糙，但是对你家大小姐是一心一意的。我不指望你马上答应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刚才说的话联起来好好想想。”

　　明香愣了愣，好半晌才说：“可是，大小姐就是喜欢傅先生，我又能怎么办呢？”张二虎知道自己的攻心术已经起作用了，急忙说：“不急嘛。你家大小姐现在是处于热恋之中，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我们作为旁观者，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点醒她，让她看清姓傅的真面目。她自然而然就会醒过来了。”明香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二虎看时机差不多了，又取过一封包好的现大洋过来放到她手里，关切地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些钱拿着给你老娘买药吃。还有你哥哥，改天让他到我的当铺里干活吧，按月领一份工钱。只要他好好干，攒点钱还是能娶上媳妇的。怎么说也还要延续你们明家香火的。”

　　明香觉得手里的现大洋沉甸甸的，福了下身子，说：“多谢张少爷。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张二虎摆摆手，目送她走了出去，脸上挂上了得意的笑容。他已经仔细观察过了，明香这丫头表面上看着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实则粗中有细，有自己的小心思的。此番的威逼利诱如果真能打动她，让她在金玲玲和傅南之间暗地里搅和一番，说不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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