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

　　一步两步。
　　江桥抬起头，眼前恢复清晰。
　　看见了直直站着的暮迟，江溯正捏着她衣袖。

　　“江桥……”他走近，就听见暮迟唤，有点呆愣。
　　“……”他刚要回话，江溯截胡了，“哥。”
　　“哎。”他用拿着杯子的手举了下算是回应。
　　走到暮迟面前站定时，江桥为了看清她表情，专门低下头。

　　不知道暮迟怎么了，她向上抬眼看他，然后，整个人别过脸去。

　　这是怎么了……我让她不高兴了？

　　江桥不明就里，挪了一步，距离更近：“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暮迟跟卡住的招财猫一样点头不停。
　　江桥转而看向江溯，只见妹妹先是一笑，然后耸肩，最后摇摇头。

　　暮迟心里更乱了。
　　江桥出现那一刻，混乱的思绪和马上分明的情感纠缠在一起。
　　不知所措。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视线里。

　　“林林？”江桥打完水回来，暮迟还是站在刚才的地方发呆。
　　“嗯。”她回神，把表情神态动作都归到平常的样子，尬笑两声，“好巧啊桥桥，哈哈。”
　　“你还好吗？”江桥微微蹙眉，瞳孔里透出担心，明晃晃的。
　　暮迟看得到他的担心，她真的很想说没事，可是太难说出口。
　　毕竟罪魁祸首就在面前。

　　笑容僵了两秒，她摆摆手：“我哪有事啊。就是，累的。”
　　江溯揽过她，眼睛揶揄着看江桥：“是累。都累的喊桥桥了。”
　　江桥眨眨眼，有那么一瞬嘴角向上扬了些，但担心还是大过没由头称谓带来的窃喜。
　　“呃，这个不是……故意喊的哈。”暮迟想找补，“就是，顺嘴了……”

　　说完就后悔。
　　她什么时候顺嘴喊过这个。
　　她现在想找地缝钻，逃离这个有疑似喜欢对象和喜欢对象妹妹的场景。

　　“顺嘴就顺嘛，想喊就喊，你喊什么都行。”江桥低头没忍住笑。
　　好可爱。
　　但这个想法有些罪恶，喜欢的人莫名其妙像无头苍蝇，他想分忧却突然冒出来觉得她可爱。

　　“对了说正事！”江溯一打响指，“我们合计着下节课去自习室的，你去不去？去的话把何年带上，正是十万火急的时候。”
　　江桥带头迈出水房：“我都行。要讲题？”
　　江溯点头。

　　“累了要休息啊，不要勉强自己。”江桥酝酿许久，最终拍拍她的肩。
　　“等今天作业写完我就休息。”暮迟答应着，强制自己在脑子里数去自习室要拿的东西。
　　“你俩先去吧，我去拽何年。”江桥指指教室后门，给了个眼神。
　　“桥桥啊。”暮迟又叹道，这次不是刚才的慌张尴尬，反倒是无可奈何。
　　江溯先一步进了教室，徒留二人在门外相对。

　　江桥似乎是叹气，很轻很轻，开口的声音也柔下来。
　　快打铃了，走廊人越来越少。他环顾下周围，回道：“嗯。桥桥在。”
　　“不开心吗？”他又说。

　　这随口乱说的称呼，他说出来泰然自若，半点不适都没有。暮迟终于短暂理好了头脑，试着像下午一样正常看他。
　　看到了他关切又带着焦急的神情。
　　“不开心记得和我说呀。”江桥微眯起眼，食指戳了戳她的头。
　　“没有不开心……”她说，忙后退两步摆摆手，“比较复杂。”
　　江桥眉毛越蹙越紧：“你遇上事儿了？”
　　“没！”暮迟急忙打断，“别多想，就是累，嗯。”
　　“那一会见？”江桥的心还是没落下去，她鲜有这种时刻，跟卡了机一样。
　　暮迟点头，将要转身进教室时，男生又补了一句，关切快淹没她了：
　　“真的，难过可以和我说，不要自己承担。”

　　江桥关心她，她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
　　可是，这个事情有关于你啊，我没办法草率。
　　她刹那间变了神色，心脏不停使唤地随他控制。
　　暮迟紧紧地闭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拍拍胸脯。
　　——

　　月光不泛寒了，透过澄黄的太阳光来，不显清冷。春风吹过的地方都发了芽。
　　树冒芽，草冒尖，花冒瓣。

　　不一样的是，这个春天，她似乎，也跟着开花了。

　　她忽然发觉，好像她所做的，不是习惯性的对他好、习惯性做出的举动。
　　而是因为喜欢。

　　暮迟躺在床上抱住过年那只狗，听着窗外的微风，试着入睡却没成功，只得定定地看天花板。
　　她缩在被子里，一只两只数羊。
　　喜羊羊美羊羊……肖恩……
　　从中国片数到外国片，甚至连中午背的单词都拼了一遍。她怒而拍床起，头发已经凌乱，因为静电显得有点炸。
　　睡不着啊！

　　她盯着床单上的碎花坐了会，又摔回床上，无比希望自己此刻是一条咸鱼。
　　应该是想错了吧。
　　喜欢什么的……她跟他认识这么多年……

　　房门打开，她要去接水时，和在沙发上慵懒敷面膜的彭女士碰了个正着。

　　“还没睡着啊？平常这个点都呼呼的了。”彭梦娇慢慢捋平边缘处翘起，看着挂钟上的十一点五十五，“咋啦？”
　　暮迟没回答，神色复杂地先去餐桌接了杯水。
　　水温经过杯壁到她手上，很暖，暖的她没有刚才那么纠结了。
　　“没啥，就今天开了个讲座。”她双手捧着杯子灌了一口，喝得略急，有水从嘴角流下。
　　暮迟也没管，抬手胡乱用袖子一抹，接着一饮而尽。

　　彭梦娇好奇：“讲的啥？”
　　“青春期心理。”暮迟眨眨眼，也不知道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心情还是什么别的。
　　“哦。劝你们别早恋的呗。”彭梦娇点头，要提防着面膜不移位，说话都不敢张大口，稍微有点糊。
　　暮迟回想了下：“也不是吧。嗯，不全是。”
　　“？”彭梦娇来了兴致，直起身子挪了点距离，“怎么个不全是法？闺女你说我听听来。”

　　“老师说，有些同学会因为光环效应把欣赏当爱慕。就是喜欢。但这两种不同，爱慕有排他性，要分清。”
　　她大致概括了一遍中间内容，“然后……”暮迟忽然卡壳。
　　“然后啥？”彭梦娇双臂环抱在胸前。
　　“让我们理智对待自己的感情，考虑利弊和大局吧。我感觉挺对的，任何感情毕竟都有两面性。”她搜肠刮肚一番，还加了点见解。

　　彭梦娇对这点还是很认同的。
　　她听完又躺回沙发抱枕里，回到最开始的话：“那你是因为这个睡不着？还是什么。”

　　暮迟没声了。
　　彭梦娇见证了她咬着下唇，抓着发尾倒在沙发里的全程。
　　她了然。
　　确实是因为讲座睡不着了。

　　一家三口在上学日碰面的时间不多，暮怀川和女儿见面的时候更是比彭梦娇少太多。家人谈心的环节不是没有，只是变少，而且大把时间基本都是彭梦娇和暮迟扯闲话。
　　彭梦娇和林淑都有一点，不以自己家长的身份压孩子，遇事从来都是尊重孩子的意愿，认真听他们的想法。
　　这在周围的同学家里似乎是少见的很。
　　暮迟和彭梦娇关系更好，说是母女，更似无话不谈的姐妹。
　　她们向来是在平等的情况下进入谈话模式，彭梦娇只是适时就自己的看法和经验提一下建议。
　　现在，彭梦娇噌噌噌离开沙发，噌噌噌地给自己也端了杯水，回来正襟危坐，身体前倾。

　　“我看看。”彭梦娇眯眼左看右看，有点滑稽。
　　暮迟疑惑地回视她，又很想笑，因为她的面膜。

　　“说说呗闺女。”彭梦娇跟她碰杯，陶瓷“叮”的一声脆响。
　　暮迟抿抿嘴，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以他们家的接受程度和以往的聊天氛围，彭梦娇应该不会有什么过激语言，更多可能是探讨。
　　她放下心来，静默一瞬，她斟酌着：“妈妈，我可能有喜欢的人……”
　　彭梦娇惊讶挑眉，面膜下滑了点，她忙不迭扯回去。
　　“这是好事啊。”彭梦娇看她小心翼翼的，笑了。
　　她那双和暮迟一样的眼睛里沉淀了岁月，深沉而宁谧，总有一种独特的慈祥和温柔。
　　“能和我说说吗，是谁呀？我认不认识？”她呵呵笑，本意只是打听打听对症下药，没真想问出谁来。

　　这是好事。
　　暮迟身体顿住，有些错愕。
　　尽管知道不会有什么过分阻止的话语，但这句她是真没预料。
　　不是对感情的一味否定与批判，而是带着理解的看法做出的评价。
　　这种青涩的、她尚未发掘完的情感，是好事。

　　话虽轻，力量有千钧。

　　“暂时还不能说……！”暮迟放下空杯，两只手在胸前摆来摆去，“因为我还没搞清楚。”
　　彭梦娇疑道：“什么叫没搞清楚？”
　　“就……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啊，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发现这种感觉。”
　　“我也拿不清想对他好是习惯还是，喜欢。但有一次我看他跟别的同学讲题，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了。”
　　“好像我很小气似的。”暮迟垂头，“而且在此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心跳有时会加快，我都快打算去查心率了。”

　　彭梦娇终于揭掉面膜：“习惯……你跟他认识很久了啊？”
　　暮迟点头。
　　彭梦娇看她的反应，脑海里隐约有个人选，猜测的种子悄然埋下。

　　“哎呀到底怎么办啊——”暮迟抓着头发摇来摇去，她不知道从哪开始说，乱七八糟。

　　“唉。”彭梦娇失笑，“知道为什么我说这是好事吗？”
　　“为什么？”暮迟问。

　　“小时候呢，你跟赵逸凡那孩子待的久，他被一些小孩带偏了一段路，对你表达喜欢的方式是错误的，尽管没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心理阴影总归有的。把你带回来之后，我跟你爸都很自责。”彭梦娇想了下，搔搔头接着道：
　　“我们一直会担心你以后会害怕‘喜欢’，甚至和异性接触。”
　　“在你的视角里，他是哥哥，是你信任的人，却对你做了不应该的事。”
　　“我们就想，如果以后也有一个异性获得你的信任，和你相处久，对你来说他很特殊。但你首先会觉得对方对你来说，是朋友却胜似家人，把‘喜欢’模块屏蔽掉，不敢去面对。即使面对也会经历很久的过程。”
　　“你的防御机制会先给你上个很牢固的锁，钥匙得一点一点一点放进去，才能打开。”
　　“所以今天听到你说有喜欢的人，妈妈特别高兴。”彭梦娇拍拍她的手，“你战胜了幼时一段并不愉快的过往，我跟你爸都没你跨过去的早。这是特别特别好的事啊。”

　　她看见暮迟听完不动了，嘴微张，有些颤。
　　彭梦娇垂眸欣慰莞尔：“没搞清楚没关系，日子长着呢。喜欢是一件很郑重的事，你随随便便确认才不好，而且也不像你的作风。”
　　“等你确信你真的喜欢他，就要好好想一想了。”她说，“就像你们老师说的，分清利弊。妈妈和爸爸相信你肯定能处理好这些。”

　　“妈——”暮迟听的心脏软软，直接扑进彭梦娇怀里狠狠地拱她。
　　母女连心是真的。彭梦娇说的，全都对上了。
　　家人永远是她的后盾。

　　彭梦娇的棉质睡衣被她拱的全是皱，她嫌弃地推她两下。

　　世事难料，有的事情说出来就是舒畅了，这很难否认。
　　虽然暮迟感觉自己什么都没说。
　　不过也不能说，准确来讲，是不太好说。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着她完全的确认后再谈。

　　她躺倒闭上眼，暖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流到她眼皮上。
　　可一静下来，她倏地又想到江桥了。

　　他大概，是那把锁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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