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野

　　傍晚黄昏时刻，琴行的门被一把推开，陈争正在收拾琴盒，一抬头愣住了。

　　“你咋来了？”陈争起身走了两步，顿时皱起眉：“你眼睛怎么这么肿？”
　　“你的琴给我。”年承旭把包随手扔在一边，手已经抓到了陈争的琴盒上：“课上完了？”
　　陈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上完了，你要干嘛？”
　　年承旭默然不语，拿出琴弓开始涂抹松香。
　　“……”陈争没忍住啧了一声。

　　琴行老板从楼梯下来，愣了下，笑道：“你朋友来了啊？”
　　“恩。”陈争笑了笑，随即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大变脸似的又盯着年承旭的眼睛。
　　盯着盯着，他又难免被吸引注意力，开始盯那一顶黑白相间的短毛。

　　“一一啧啧啧！”
　　陈争没忍住又使劲咂了几下舌。

　　陈争是琴行老板聘来的弦乐老师，老板当初动过一起聘请年承旭的念头，但很惊讶年承旭居然如“无证驾驶”一般不具备师资条件。
　　——她刚走到单人沙发坐下，一道骤然而起的弦乐从面前传来。
　　洒着夕阳的落地橱窗，年承旭站在纯白色的钢琴边，身体线条被照射得泛光，导致紧随运弓的右手摆动时有些模糊不清，动作幅度与拉出的旋律同样激昂，在红棕木地板上漾出不同程度的光晕与阴影。

　　“……捏马……你来炫技的？”
　　《千本樱》的小提琴版被称为“一秒高燃，全程高燃，燃到断毛”，但正因如此，同样的，小提琴版被形象地称为“自虐版”，陈争下意识伸手扶眼镜，才想起自己戴的是隐形，于是重新朝琴弓看过去。
　　果不其然，断了好多弓毛，被迫跟着弓飘拂，飘得他心疼。
　　他都不知道年承旭是什么时候练的谱子，年承旭只有他的这一把琴可以拉，现在居然小提琴往肩上一架就能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这首出现在年承旭谜一样的谱库里他倒不惊讶，因为苏启明是动漫社的，刚入社时大概被社团气氛影响，中二之魂上身，用这首的交响乐版当过铃声，年承旭应该是从那时候知道的，毕竟比起苏启明，他更了解的是年承旭，年承旭可是个只看过《海绵宝宝》的人。
　　但这都不是关键，他将视线移回年承旭的那张脸，瞬间没忍住，满腹充斥嫌弃。
　　一一年承旭从小就颜值抗打，都不受那一头狗啃的毛影响，更何况只是发色，但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拉这么一曲……不免让人觉得他不光是在炫技，还在披着炫技的外皮装成倍量的逼！
　　他斜了年承旭一眼，坐到身后的椅子上，还没来得及抬头，瞬间又愣住。
　　一一年承旭加速了。

　　弦乐明显转调，因为节奏过快，动作幅度骤变，垂在年承旭额前的黑白毛瞬间剧烈震动起来，坐在近在咫尺的距离，简直像在沉浸式视听演奏者演绎《如何自虐到逐渐发疯》。
　　陈争盯着年承旭，眼神只能用复杂来形容一一是每次看年承旭拉琴时都有的眼神，集“带有些宠溺的，欣慰的，自豪的”于一体的欣赏，却又有赤裸裸的嫉妒，因为就目前加速后的这种结合完成度和零失误的演奏效果而言，他是做不到的，所以他极度嫉妒！毫不掩饰地嫉妒！他跟年承旭从小玩到大，嫉妒一下怎么了！又不是没嫉妒过！他嫉妒得还少吗！
　　……但极度之余，终究还是欣赏占据高位。
　　他也更加心疼自己的琴弓了，要不是老板在这儿，他都得扯着嗓子抗议你TM这是在拉曲子？！你只是想把我的弓毛全拉断！！！

　　琴弓一扬，旋律终止，年承旭垂眸，沉默地望着身旁的钢琴，只有身上的薄毛衫前襟在微微起伏。
　　看他在喘气，陈争疑惑地皱眉，随即明了一一对年承旭这个人来说，这种谱子拉完胳膊或许不会抖，但突然转调拉完心率高实属正常，不然这人就不能用“人”来归类了。

　　老板听过年承旭演奏，但没见识过这种发疯式演奏，此刻是扎扎实实地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抬起手鼓掌，但碍于陈争也在这，只能折中夸赞道：“不愧是恒古不变的神曲，听得我鸡皮疙瘩都下不去了。”
　　静止在夕阳里的年承旭闻声目光从钢琴移开看向她，微微一颔首，姿态淡而优雅。

　　直到把琴放进琴盒，年承旭才开口说话：“我走了。”
　　“……为啥啊？”陈争愣了下，连忙放下正心疼抚摸的琴弓，“捏马真来炫技的？就为了来炫我一脸？”

　　年承旭心率还是有些高，但并没有什么发泄后的快感，这就说明程度远远不够，他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提起地上的包转身往出走，“你快去吃饭。”
　　这里离补课的咖啡店有些远，坐公交过去时间刚刚好，他上车后掏出手机开始翻看。

　　有未读短信，但是李子诺放学发来的，有未读消息，但是陈争刚刚发来的，就连未接来电，都是一年打不了一次电话只会在群里咆哮的何淮许为了催他推头发打来的，却到处不见苏启明的影子。
　　年承旭垂眸看手机的神色淡淡，冷冷，和平日里别无二致。
　　公交车到站，他把苏启明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进黑名单，熄屏下了车。

　　-

　　“老师，我在老米的朋友圈看到你的白发照片了！你为啥又染成……黑的啊？”
　　落地窗旁的老位置，李子诺乖乖坐在对面，两句话从进门到现在斟酌了八百遍才说出口。
　　年承旭敲击笔记本电脑的指尖顿了下，继续做表格，并未抬头，“他叫老米？”
　　“恩恩！”李子诺收了收桌上的期中考卷子：“别听他一天天‘i'm tony米’的，他叫米俊，知道自己长得不俊，所以瞎掰扯，你不用管他。”

　　托尼二号确实喜欢瞎掰扯，不过手艺却是一流，算是只身进城打拼的年轻人中的成功典范了，从黄金地段的工作室、规模和顾客流量就能看得出来，而且托尼二号也很会做人，李子诺这种就住在附近的有钱人家小少爷和他认识并不足为奇。

　　众所周知高三生有6次重要考试，上学期的期中、末，下学期的三次模考以及高考。
　　上学期的期末考被称为高三第一次大规模考试，而期中考试算是一次阶段性考试，年承旭将表格保存发给李子诺：“想必这次考试你也看出来了，各科题型开始跟高考接轨了，这是我建议的复习计划。”

　　这种复习计划陈争和苏启明当年也都得到过，其中苏启明的更是被详细到了每个知识点，结果复习量过大，苏启明明显跟不上，经常学得饭都没时间吃，可还是在拼命学，说是一定也要考去大陆的大学，而且必须是陈争考上的那种“双一流”A、“985工程”、“211工程”的全国重点大学。
　　因为从七岁开始崇拜年承旭的哥哥年高文起，苏启明就拥有了努力的目标，其中一方面就是学习，虽然始终没见过那个想象不到是怎样的漂亮的男人，但他八岁那年的夏天年高文考上北大的事他一直记在心里。

　　虽然现在上的大学没有“双一流”A中的A，但也是“双一流”、“985工程”、“211工程”的全国重点大学，以第三中学的历届毕业生成绩来说，苏启明已经算是拔尖的那一类了，毕竟陈争那种成绩是经历两次考试才考出来的。
　　都说台湾生入学大陆名校难度低，学测也比高考难度低，但重要的是，名校的要求摆在那里不会变，面试题目理所当然的难，而且学测不仅需要顶标，每科还需要加一到二级分，陈争光是面试考试总结和收获的经验就完全不是苏启明一个应届生能比的。

　　当时年承旭听到苏启明的目标时真的很开心，也是多年来唯一一次确信自己是开心的，因为从他自岛上来市里上学，甚至是从在岛上得知年高文以全省文科状元的身份考上北大开始，他就想要当状元考北大，就连每天和陈争一起写作业的时候他心里都只有想要当状元考北大。

　　自愿和强迫完全对立，所以自己想当状元考北大和被强迫考满分也完全对立，但除了发烧和吐而造成的在诊所和医院以外，年承旭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学。
　　刚开始陈争的妈妈还让陈争好好学学年承旭，可是最后连陈争的妈妈都看不下去，让年承旭跟着陈争一起拉小提琴，算是放松放松。

　　陈真从小除了拉小提琴以外没什么爱好，本来是没什么目标的，但他妈不一样，年承旭就像是她的第二个儿子，一个儿子一心考顶流名校，另一个怎么能差下，更何况还是怀胎十月蹦出来的亲儿子。
　　不知不觉中，陈争就学成了学校里的书呆子那一类，但有年承旭在身边，他总是能逃过众人的视线，从小到大没人欺负过他，换个角度看待，从小到大被欺负的年承旭确确实实为他创造出了足够安心学习的环境和空间。
　　所以哪怕现在的陈争一次次被年承旭气得半死，他都真正地气不起来，人要懂得感恩，况且他还比年承旭大，他早就懂事了，没了年承旭，他现在说不定就在第五中学上到毕业然后去哪个大学里混日子了，况且，从小到大他真的没保护好年承旭。

　　“谢谢老师……”李子诺接收到文件就忙打开，看得很认真：“我会好好执行的。”
　　年承旭顿了几秒，视线终于从笔记本电脑上移开抬起头：“这么有自信？”
　　李子诺闻言愣住了，但随即眉心一拧，看上去决心远大于信心：“老师建议的，那肯定就是最好的，说不定我也能考个状元！”
　　年承旭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下了，从包里取出一颗水果糖放在桌上：“恩，加油。”

　　-

　　天色完全陷入黑暗，东校区旁的烧烤店热闹非凡。
　　座位爆满，有不少期中考结束来放松的青年人，但那也是校区在这条路上的北林、矿大之类的学生，所以圆明园路的西校区学生比从隔壁的隔壁来的北大生还要显得远道而来，颇有些“抢位置”的嫌疑。
　　“来走一个。”周虎举起啤酒瓶，和兄弟几个盛满啤酒的玻璃杯碰了碰，然后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

　　每所院校的考试时间具体都不相同，但今天周五，明天周末双休，这是共通的。
　　窗边那一桌的人周虎几个很眼熟，清华本科生11点熄灯，都这个点了才刚开吃，看样子是不打算回去了。
　　“噗一一”苏启明突然呛了口酒。
　　周虎愣了下，连忙抽了几张纸塞过去，然后顺着目光往过瞅，也差点呛一口。

　　“怎么又是这几个小崽啊？”徐泽坐得离门最近，算是第一个看到的，“这才半学期，已经给这家店贡献了不少伙食费吧？”
　　周虎看人的眼神不友善：“上次真该揍一顿。”
　　田宇这才放下手里的烤玉米跟着抬起头，但有些脸盲的懵懵然：“他们……是不是上次在巷子口偷听苏启明和年承旭说话的那几个？”

　　“是啊一一”周虎还没愤愤发完言，就被苏启明捏拳头传出的咯吱声给强行打断。
　　“……柱儿啊，你想……打啊？别吧？”他拍了拍苏启明的胳膊，“那几个小崽一看就连你一拳头都挨不了啊。”
　　苏启明沉沉地呼吸了几下。
　　徐泽不知道他这样是因为听到了年承旭的名字，忙自顾自转移话题，拿起烤羊腰就往他手里塞：“来来来，烤腰子！啃吧~咱的顶梁柱！哥们下半学期的生命出行安全也继续交付给你了。”

　　苏启明脸色有点阴沉，但一下午都是这个样子，看了看烤羊腰，接在手里，终于说话了：“我吃这玩意儿和你的生命出行安全有啥关系？”
　　“欸，这你就不懂了吧，”徐泽一副老生常谈的模样，“吃这玩意儿能增强体力啊，你体力倍儿棒，那我的生命出行安全不就有保障了吗？”
　　“……？”周虎和苏启明同时转头看向他。

　　徐泽回以有些疑惑的表情：“看我干嘛？有流氓小混混威胁我的人身财产安全时，你从我身后哗啦啦闪亮登场，一拳一个，有什么不对吗？”
　　周虎怜悯又不忍心的眼神加剧，终于忍不住道：“但凡你百度一下这玩意儿，出来的肯定都是什么‘补肾’‘提高性功能’，你这是在指着你好兄弟的鼻子说‘你不行’，点这玩意儿就只是这家店烤出来的口感好，你要真想给他增强体力还不如买几斤牛腱子肉，或者来几盘五花肉回锅肉，比这玩意儿管用。”

　　徐泽愣愣地眨眨眼，神色瞬间聚变，连忙拉住苏启明的手，都有些一诉衷肠的架势：“哥们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可没觉得你不行啊，我就想着这玩意儿不是肉吗，想让你多吃点，我从小到大作文就没满足过给分档，原谅我吧。”
　　“不愧是我们二泽，”周虎在一边肯定地评价道：“敢二但有担当，真诚小伙一枚。”
　　“我也这样觉得，徐泽人很好，”田宇一边给苏启明拿啤酒，一边笑着说：“而且苏启明是我上学以来见过的长得最高的，确实很有安全感的，大一报道那会儿我妈看到苏启明还挺不放心的，因为太高太壮了嘛，后来她都不担心有人欺负我了，说苏启明能保护我……”

　　氛围异常轻松，苏启明沉甸甸的心也被带得轻松了一些，接过啤酒笑了笑：“怎么都要保护啊？我是不是得收安保费了？”
　　周虎看他一整个半天终于笑了，立刻哈哈笑道：“要不咱怎么是好兄弟呢，玩到现在都是感情一一起子他们就先排除一下，丫的，不来聚，趴在宿舍里打游戏，游戏有那么好玩？那俩要是谈对象太忙来不了，哥们我还能理解一下……”

　　徐泽听着听着像是想起什么，迟疑了好一会儿，反手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放在苏启明面前：“这个……嗐！就那啥，我下午来占座位的时候，在校门口碰到个小学妹，不知道从哪听说的一一应该和甜菜那天一样，反正让我帮忙把这玩意儿给你，然后让你给年承旭……咋都喜欢托咱几个的关系呢？我就纳闷了，人年承旭就在东校区，她们咋就偏要费劲白赖地托给咱西校区的几个。”
　　田宇好奇地望了望袋子，说：“这次的不是情书啊？”
　　徐泽耸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在袋子里。”

　　周虎倒没说话，扭头看向苏启明，只见苏启明盯着被放到面前的袋子，脸色又阴沉回了下午刚来学校时那般。
　　其实他直到现在都不太了解苏启明和年承旭的关系，这俩人都是从台湾来的没错，但年承旭是参加高考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考生。
　　高考试卷分为全国甲卷、全国乙卷、新高考I卷、新高考II卷等，而新疆高考属于全国乙卷，他和年承旭一样，都来自于全国乙卷的省份，因为家里还有哥哥姐姐，所以他很早就关注到了高考，近十年来的高考全国乙卷最高分，文科为17年的721分，而理科就是年承旭去年考出的750分。

　　高考成绩公布的那段时间，周虎在网上第一次见到年承旭的名字，也看到了每次有高考满分出炉就一定会出现的声音一一“要是换做全国甲卷，年承旭未必能拿到满分”。
　　没错，是有这个可能。
　　但无论是哪一档的高考试卷，它都是与当地的教育紧密挂钩的，在周虎心里，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努力学习考出优异的成绩，那么他对自己的成绩就是骄傲的，哪怕上大学后身边会有来自于不同的省份、做的是不同档的高考试卷的同学，他也依然骄傲，所以他在报到前还没见到年承旭本人时就打心底里佩服这个人。
　　后来进入大学，他亲眼见到了年承旭，格外震惊那种成绩的状元居然不去能进的清北，而得知年承旭高考前一直在接受非大陆的、台湾省的教育后，他瞬间更加佩服年承旭，因为这两地的教育制度完全不同，这个人极有可能同时在学习两种截然不同的课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才认识了总是跟在年承旭身边、和自己一个专业的苏启明。

　　徐泽见苏启明又黑回了脸，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面前的烧烤，连忙朝老板吆喝：“老板！来份烤五花肉！啊不对！来两份一一三份！三份啊！”
　　周虎沉默了几秒，哈哈笑着把苏启明面前的袋子拿起来扔到身后的椅子上，“这才对嘛，来来来，哥几个喝的开心，不醉不归哈。”
　　田宇连忙摇了摇手，唇角还沾着玉米粒：“我不能喝了，我再和就醉了，回去的时候找不到路了。”
　　“嗐！怕啥，哥几个都在呢，抱也得把你安全抱回去。”
　　田宇抿着玉米粒想了想，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在桌上：“那我提前把钥匙给你们，我怕丢了，你们都去我家睡吗？苏启明你呢？”

《少年的狂》
何彦松x年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