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

　　楚宁看着唐非无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怀里小心地护着一只浑身散发着秽气的小猫，他没有认出这只猫是谁，也没有询问猫的问题，他只是问唐非无：“段渊将你抓起来，是有什么目的吗？”

　　唐非无沉默抱着小猫，面上哀伤复杂，他许久没有言语，抬头看看楚宁又看看小猫，楚宁很有耐性，等到唐非无整理好了情绪后，终于听到他开口说道：“我想，他认为我也有罪，应该赎罪。”

　　楚宁微怔，他问：“你的罪是什么？”

　　“……”唐非无脸色难看了起来，他并不想承认这些罪过与自己有关，但似乎这是所有受害者都认可的事实，他所不知道的罪孽切实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因此而获利，却也无法让那些可怜之人不去迁怒于自己，因为他的父母没有因此而受到报应，他说：“我的父母，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

　　楚宁听完来龙去脉，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他似乎早有预料唐非无的身世，点了点头，他沉思片刻，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似乎没有立场去置评，但段渊将你牵扯其中，却又以这种方式放过你，应该给了你处理这些因果的办法，对吗？”

　　唐非无扯了扯嘴角，沉默了，或许这也是他的答案，相顾无言许久之后，唐非无问：“段渊……他轮回去了吗？”

　　“轮回并非简单的转世投胎。”楚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一旁的镜子，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段渊被分魂后，承载着怨恨痛苦的那一部分寄身于这面镜子，得以获得自由。

　　因为段秋水和谢千机的干预，灵魂没有在他身死的那一刻被幽界带走，但段渊的魂魄是不同的，他没有化祟，拥有两次死亡，这是破坏幽界规则的，拥有生命的生灵不能以同一世死亡两次，段渊的灵魂还拥有入幽界的资格，但也仅仅如此。

　　轮回转世是另外的规则，段渊自身的规则被打乱了，想要再恢复秩序，楚宁要等待的时间可能要比想象中的还要漫长得多。

　　唐非无并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他以为段渊最终还是轮回去了，看着自己师弟落寞的脸，他有些不知所措，问道：“段渊的来世，会记得你吗？他说……他让你去黄泉等他，他最后的意思是不是会记得你啊，带着记忆轮回吗？”

　　“答案我无从得知。”楚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是幽界如何令魂魄新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前世。”

　　唐非无皱眉，感觉楚宁有点不对劲，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师弟你……你不要太难过，其实……你也和这世间的人不同嘛，你，你想找他也很容易的……”

　　楚宁摇摇头，没有说话，如果他没有猜错，段渊应该在最后一刻，见到了幽界，他有些担忧，即使他阻止了段渊进入幽界，但那一瞬间，幽界是否对他造成了应有的影响？

　　“师兄，我要回去一趟了。”他看着唐非无，问：“你的打算呢？段渊想要你做什么？”

　　“……”唐非无抚摸着怀里沉睡的猫咪，说道：“我要回上清，大概三个月时间，我得有一些准备的时间，师弟，三个月你能从那里回来吗？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楚宁目光扫了他怀中的猫咪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应诺道：“好。”

　　唐非无松了一口气，见楚宁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便先一步转身离开了。

　　楚宁在原地徘徊了许久，直到镜子消失，他才打开通往黄泉的门。

　　他此次的目的地是一座大部分都是水的岛屿上，但落地的一瞬间，目光全被墨绿的荷叶，和粉白的荷花侵占，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看到的是这番景色，他在岸边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拨开荷叶走了进去。

　　荷叶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也无法感知荷叶林里的情况，且这座岛屿也并不小，这让他想要找到自己的目标变得困难了许多。

　　然而他还没有走多远，便听到天边传来一声叹息：【阿宁，你回来了，时间过去多久了？】

　　楚宁想也没有想，随口回答道：“三千七百年，黄泉人族已经尽数离开黄泉了。”

　　那声音又说：【时过境迁，诸多故人，我只能见到你了，它们也离开黄泉了吗？】

　　“他们死了。”楚宁说：“黄泉寿数将尽，各族纷纷另寻他去，或许有朝一日，黄泉会并入如今的人界，你，早做准备吧。”

　　【蓬莱呢？】

　　“蓬莱之主已故，并未转生，他是最早并入人界的地界。”楚宁停下脚步，他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了平静的海水，而海水中有一条长长的黑影若隐若现，他说：“你抬头看看，这片荷叶花丛之中，除我之外的人在哪？”

　　海水中的那黑影变得清晰可见起来，最终一条巨大可怖的黑蛇浮上了海面，他抬头看向了楚宁所在的岛屿，寻找了片刻，道：【一个稚嫩幼小的新生，在你西方百步，他是谁？】

　　“是人间的人族。”楚宁快步走过去，不过百步，他便看到了沉于水下的黑影，他走近了，看到了绝美的画卷一般，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画卷的主人公恬静地沉睡着，青丝如墨晕染了周身的湖水一般，衬得他皮肤皙白没有血色，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只需一个吻，便能将美人唤醒。

　　楚宁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思绪飘远了去，段渊此刻确实像白雪公主，死亡使他在此无知沉眠但一个吻却无法将他唤醒。

　　他进入水中，凑近了段渊，看着他安静的脸庞，心动不已，他从未见过这人满头黑发的样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惊艳动人，无论什么样子，这个人总是能轻易俘获他的视线和心跳。

　　他轻轻戳了戳段渊的皮肤，新生的肉身格外地脆弱，就像树上未成熟的果实，不可贸然离开此处，而此处是黄泉中生灵重生构建肉身的地方，景貌会随着重生之人的心象而变化，他没想到段渊的心象竟然会是荷叶林，真是令人意外。

　　【阿宁，他是你的什么人？】

　　“是……”楚宁沉思了片刻，说道：“他将是我的伴侣。”

　　【他与我所知的人族不一样，我认为你应该找一个正统的人族。】

　　“哪里不一样？”楚宁抬头看去，说道：“什么是正统的人族？正统的人族在黄泉破碎的那一刻便灭绝了，人界都是他这样的。”说着他话语一顿，又改口道：“不，他在那些人族中是不一样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条黑蛇叹息了一声，道：【他的灵魂残缺不全，若想要他恢复完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楚宁没有说话，段渊的魂魄有损在他知道段渊是以七金木行走于世的那一刻便知晓了，没有哪个灵魂会在更换了容器之后，还会带着曾经的伤痛。

　　他轻轻抚摸段渊的头发，不敢用力，也不敢触碰太多段渊的皮肤，怕自己手上的茧将这才生长出来的血肉磨坏。

　　“修魂养魄是以后的事，如今，我更在意的是，他会满意这具身体吗？”楚宁有些忧愁忐忑，段渊是想要去转世去的，但被自己强留于此世，他会生气吗？他会恨自己吗？

　　【有何不满？死而复生，枯木逢春之妙法，是世间多少生灵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何不满？】

　　楚宁沉默，段渊早就经历过起死回生，未必会喜欢，但黄泉的秘法是正统，与那些偷师而去的蓬莱秘法有着天壤之别，他或许还是可以抱一些期望的。

　　楚宁确认了段渊现在的状态，相信不久，段渊就会醒来，他现在可以去准备一些段渊需要用的东西，在醒来后，段渊还会有一段短暂的虚弱期，这期间，他必须待在黄泉。

　　他想起自己上次回来给段渊准备的衣物，特意拿了出来，心想果然派上用场了，要不是现在段渊太脆弱，他立刻就想给换上看看效果。

　　【时间变快了。】黑色猝不及防地出声，他背后生翼飞出了海面，身形也逐渐缩小，来到了楚宁所在的岛屿之上，他看着楚宁忙碌的身影，感叹道：【你也这般活力的时候。】

　　“我很年轻，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在人族中也是个年轻人，我有活力是理所应当的。”楚宁将衣服收好，想了想，又取了一套放进自己的百宝袋，他看向黑蛇，道：“前世种种，如流云消散，而去我并不记得前世，现在我叫楚宁，记住了。”

　　【你们人族很有意思，有人无法放下前世恩怨情仇，一生困囿不前，世世纠缠，不得安宁，也有人享受当下，一世又一世地分得清清楚楚，永不纠缠前因，你也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楚宁笑了笑，没有反驳，他说：“非我亲身经历的记忆都是累赘，我必然抛弃，前生非我，来世非我。”

　　黑蛇说：【黄泉人族被困于黄泉，你生生世世都是你。】

　　楚宁沉默了一会，他说：“你知道人界有一个幽界吗？这是黄泉没有的东西，是能将前世今生斩断的存在。”

　　黑蛇略有感叹，也有些遗憾：【很有意思，若是曾经的黄泉也有这种东西，黄泉也不至于因为累世的恩怨因果纠纷而破碎。】

　　“不论前世只说今生。”楚宁笑着，他说：“时间变快了。”

　　【黄泉要死了。】黑蛇说：【这次你还会命它重生吗？】

　　“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漫天的岛屿已经不剩几许，它未必想要再度重来，故人不会回来了，黄泉不该一直存在，并入人界并非坏事。”

　　黑蛇直起身子，说道：【那你将权柄移交于我，即使将来并入人界，黄泉也还是黄泉，你如今生出私心，会将外人带进来施以重生，简直是滥用职权。】

　　楚宁没有答应，他淡淡地说：“等我死了再说吧。”

　　纵使楚宁在黄泉有滔天的权力和力量，他也只是个人类，出了黄泉，他更是一个普通的修士，旧日的人族并不会在新世界拥有特权，而一世又一世的维续支离破碎的黄泉却没有什么意义。

　　楚宁忽然感叹：“人界好啊，那里有诸多丰富的族群，也有很多漂亮的蛇，白蛇，青蛇，红蛇，黑白条纹的蛇，什么蛇都有，你要去看看吗？”

　　【以己度人。】黑蛇冷嘲热讽了一番后，扑腾着翅膀回到海里去了，楚宁心痒难耐，又去了荷叶池，想去看看自己的美人，却不想方才还沉睡不知天地的美人此刻竟然就睁开了眼，安静地望着水面。

　　不应该现在醒啊。

　　楚宁感觉好像哪里出了岔子，他跳入水中，游到段渊身边，确定段渊的视线从他出现的那一刻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也会跟随他移动，他是清醒的。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楚宁将声音传入段渊耳中，然后便看到段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却又没有半点动作，楚宁有些不安，轻捧住他的脸颊，又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段渊眉头又皱了起来，楚宁却弄不明白他现在的情况，不敢贸然将其带出水面，这是段渊心象最为舒适的场景。

　　段渊瞪着眼睛，似乎想要传达什么，但眼看楚宁比他更疑惑，他急得张口便要说话，却不想似乎打通了什么关窍，水直接涌进了嘴里，身体的机能在这一瞬间运转了起来，他捂住嘴，他无法呼吸，才清醒的意识又要溃散了。

　　“哎？段渊？”楚宁大惊失色，意识到段渊好像在溺水，他也顾不得怕段渊脆弱的身体，将他抱住，先为度了一口气，然后便向水上拖去。

　　“咳！咳咳！”

　　楚宁担忧地抱着段渊，连忙运气为他调整呼吸，段渊手无知觉死死地抓着楚宁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楚宁咬牙忍痛，看段渊咳得白眼都翻出来了，生怕这刚活过来又死了。

　　段渊呼吸平缓了许多，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开来，无力地伏在楚宁肩膀上，楚宁看了一眼充血的手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段渊是缓过来了，他取出衣袍为段渊披上，隔着衣服抚顺他的后背，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多少？”

　　“……”段渊没有说话，他抱住了楚宁，脑袋搁在他的颈窝，一动不动，楚宁没有催促，干脆抱着人准备回他们的家。

　　哪想他刚飞起来，段渊就一阵瑟缩，喉间还发出了小兽般的呜咽声，楚宁一愣，段渊苏醒过早，按人界怀胎十月来算，他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早产？现在心性还没有成长起来？

　　“别害怕。”楚宁安抚道：“我们回家去，饿不饿？我待会给你做吃的。”

　　段渊将楚宁搂得更紧，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去看别处的风光，最后目光回到了他最初醒来的荷叶林，他的头又埋了回去，呢喃了一声：“妈妈。”

　　楚宁身躯一震：“我不是你妈妈！”

　　段渊没有吱声，楚宁咬牙切齿，他不想和楚宁的关系从正常的交往变成伦理问题，他正想要重点解释他们关系的时候，段渊虚弱地声音又断断续续传来：“楚宁，我的……妈妈呢？”

　　“……”楚宁沉默了下来，他抚摸段渊的后背，没有说话，段渊也乖巧的不追问，如果段渊记得他，那么说明段渊也记得自己的经历，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楚宁不知该如何回答。

　　段渊的母亲在他的心里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可他的死也有他母亲的一份。

　　“我以为你豁达地放下了所有一切才会去轮回的。”楚宁将段渊放在床上，给他套上里衣，段渊也任他摆弄，没有任何怨言。

　　最后，楚宁摸了摸他的头发，纠结着要不要扎起来的时候，却被段渊握住了手腕，楚宁一愣，看向段渊，段渊呆呆地望着前方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只是一个无意识地动作，他叹了一口气，想要抽回手，那只手却加大了力道。

　　“怎么了？”楚宁以为段渊有什么问题，俯身与他平视，却震惊地发现段渊眼含泪水，他不是第一次看到段渊哭了，但只有这一次，段渊是真情实意地不含任何怨恨不甘或者别的什么杂质的悲伤。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妈妈不喜欢我吗？是不是因为我是殷非的儿子，所以她才要伙同谢千机杀我？”段渊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任何波澜，似乎只是在疑惑一件无关之事地呢喃，若不是他眼泪不停地往下落的话。

　　楚宁无措地用更柔软的丝帕为他擦拭眼泪，安慰道：“不是的，她只是用错了办法，她很爱你，正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做错了这样的事。”

　　“他们不愿意接受在殷非身边的我，他们不喜欢我。”段渊仿佛没有听到楚宁的声音，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他说：“他们就是想要我死的。”

　　“……”楚宁顿住，他看着段渊，意识到段渊并没有真正地放下，他想要的轮回或许也是为了解脱，走过幽界去轮回，放弃这一世的所有恩怨，遗忘这一世的悲伤，似乎也是他强迫自己放下心中无法释怀的那些过往唯一的方式。

　　“对不起。”楚宁没想过会这样，他搂住段渊，心疼地说道：“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段渊说道：“你也不喜欢我吗？”

　　“不！我喜欢你，只是我没想到我似乎也用了错误的方式来挽留你。”楚宁说：“但是我不知道你如果走入了幽界，来世到底是不是我的段渊。”

　　“你喜欢我。”段渊将楚宁推开，他看着楚宁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倾身吻住楚宁的唇，他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吻过他，那一个回吻只是一个借位，并不算真的吻。

　　“我不怪你，你道歉了。”段渊舔了舔他的唇角。

　　楚宁呆呆地看着他，段渊这重生初醒，懵懵懂懂的样子，简直涩爆了，他感觉自己头昏眼花，气血下涌，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坚定地将段渊推开，又用被子将段渊裹住，他说问：“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饭。”

　　说完也不听段渊会回答什么便匆匆跑出去了。

　　段渊倒在床上，他挣扎地从被子里出来，只不过是把被子踢到一边就感觉很累，还很冷……他又把被子扯了一角过来，盖在了肚子上。

　　“好陌生……好沉……”段渊举着双手看了一会便感觉酸痛得要命，身体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要沉重很多很多，他都怀疑自己都可能走不起来路。

　　人的肉身需要每日进食饮水，休息睡眠，是累赘，也是枷锁，但……他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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