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方令和永寿真人单独说话，方之尘邀请游名去后花园走一走。
　　正是严冬，寒梅临风绽放，清香弥漫在寒风中，别有一股凛冽孤高的意味。

　　游名选了一株开得极好的红梅，指着花朵说：“这个品种的梅花不易栽植，能长得这样好更是难得，你家花匠十分厉害。”
　　方之尘：“这是我哥栽的，从前一直是他亲自照顾，长成后才交给花匠的。”
　　游名惊奇：“原来如此，倒是我小瞧之烛小友。”
　　方之尘：“大哥从小到大都很厉害。”
　　这话透着明显的失落，游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很想安慰安慰这个孩子，可眼下状况不明，说什么都力不从心。
　　也不知那两个孩子如何了……

　　这时，家丁送上茶水，方之尘请游名进亭子喝茶。
　　热茶下肚，驱散了些许寒意，游名主动开口说道：“你同你大哥感情很好。”
　　方之尘认真点头：“比亲兄弟还亲。”
　　“……”游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即有些尴尬，“……那很好。”
　　方之尘摆手：“没关系，这不是什么秘密，燕州的修士大多知道我同大哥不是一母所生。”
　　游名更加不好意思，他擅长许多事，唯独不懂得如何应对这种尴尬，慌里慌张地喝了口茶，支支吾吾道：“呃，其实我和之烛小友也认识不久。”
　　“嗯，我大哥看上去很冷漠，可他对所有人都很好。”方之尘端起茶杯到嘴边，轻轻碰了碰，“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其实很怕他。”

　　那时他很小，才刚刚懂事，除了爹娘和家丁丫鬟，唯一常常见到的就是那个“哥”。
　　方之烛，名字同他仅一字之差，大他五岁，面容也有几分相似，唯独性格可以说是千差万别。
　　他活泼，方之烛沉静；他开朗，方之烛内敛。
　　更重要的是，方之烛很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不仅对他、对他娘，连对自己的亲爹也是如此。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几乎就是“坏蛋”的最佳证明。

　　于是方之尘开始警惕，他明里暗里观察方之烛，时不时还故意挑衅一下，尽管方之烛从不理会，他还是在日复一日的“他一定是个坏蛋”的自我告诫中深深讨厌着这个大哥。
　　后来稍微长大，慢慢听懂闲言碎语，对这个大哥的“讨厌”中又带上了“原来他要跟我争夺这个家”的警觉，偶尔行事略微夸张，方之烛也不说什么，于是他猖狂地认定“这个人不敢得罪我”，终于在他七岁的某日，趁夜偷偷溜进了方之烛住的院子。
　　那日是中秋节，月光尤为皎洁，洒落地面，如同铺上一层银色毯子。

　　方之烛就坐在银色毯子中看着他，问：“你干什么？”
　　方之尘当时被深深震惊了，小孩子还没那样多的狡辩想法，于是梗着脖子说：“干什么？这是我家，我就要来玩，你能把我怎么样？”
　　方之烛：“你想玩什么？”
　　方之尘：“……干，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我正好闲着无聊，也一起玩玩。”方之烛说着站起来，右手泛着幽幽蓝光，“来吧。”

　　“他出手了？”游名好奇，他知道方之烛为人稳重，但那时都还算小孩，正是心性不稳的时候，“他对你做什么了？”
　　方之尘：“大哥把我拖进他的结界，和我打了一架——当然，我打不过他，大哭了一场。”
　　游名：“后来如何？告诉爹娘了吗？”
　　“自然不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就该我们自己解决，扯上大人算怎么回事？”方之尘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看旁边的梅花，“后来我又找过他几次。”

　　被揍过几次之后，方之尘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他打不过方之烛。
　　非常不甘心，可实力相差悬殊，只能默默咬牙。

　　转折出现在方之尘八岁那年的盛夏，方令和江敏都不在家，他实在无聊，偷偷跑到家后头的山上玩。
　　原本一切好好的，岂料就在他准备回家时，忽然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找地方避雨时不小心踩中青苔，滚到了山崖下。
　　人没死，但双腿受伤无法起身，遑论爬上比他高出两个身位的崖面。
　　八岁的方之尘以为自己要死了，趴在崖下哭得肝肠寸断。

　　“哭的时候，我连死了之后怎么埋都想好了。”方之尘羞耻地抬不起头，脑袋快要埋到大腿上，“但大哥找到了我。”
　　当时的雨很大，听见有人喊他名字的时候，方之尘几乎不敢相信，顿了好一会才抬头，方之烛就这样闯入眼帘。
　　隔着一道崖壁，承受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方之尘从未想过这个他曾真切讨厌的大哥会救他。
　　但方之烛真的做了。
　　不仅救了他，还帮他治好了腿伤，并且将此事保密，没有告诉方令和江敏。
　　秉承如此大的恩情，方之烛仍然冷冷淡淡，丝毫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那是第一次，方之尘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后面又发生许多事，方之尘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真的把方之烛当成了亲大哥。
　　所以现在方之烛不见，他比谁都着急。

　　说到这里，方之尘惊觉自己有些话多：“一时没忍住说多了，前辈别见怪。”
　　游名摇头：“我很喜欢听别人说这些——你也别太担心，你大哥那么聪明，会照顾好自己，何况还有你爹在。”

　　正说着，永寿真人出现在亭子外，对游名说：“我们走吧。”
　　游名：“如何了？”
　　永寿真人：“路上再说。”
　　游名：“我先走了，小朋友，下次再见。”
　　说完和永寿真人一道离开。

　　方之尘立即去找方令，方令说：“你来得正好，为父有事交代你去办。”
　　方之尘：“可是大哥他……”
　　“为父现在要做的事正是为了你大哥。”方令说，“你大哥如今在魔君手里，生死不明。”
　　方之尘：“什……什么，魔君？？”
　　方令：“你先去……”

　　方之尘从家中出发时，距离方之烛失踪已经过去三天。

　　“今日是第三天。”卫泱给方之烛端来阳春面，“不出意外的话，你父亲、弟弟和我师父师叔就快到了。”
　　方之烛接过面碗，一言不发地将面条吃了干净，抬头，发现卫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碗里的面条动都没动。

　　这几日，卫泱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干，就只是看他。
　　仿佛打量一只待宰的羔羊。
　　在卫泱心里，他是在“看”；在方之烛眼里，卫泱是在“监视”。

　　方之烛搁下碗筷，问道：“你预备如何应对？”
　　卫泱眨眨眼：“嗯？应对什么？”
　　方之烛：“别装傻。”
　　卫泱立马笑了起来：“别这么严肃嘛之烛，你愿意跟我说话，我很开心。”
　　方之烛：“……”
　　卫泱：“嗯，你觉得我会如何应对？”
　　方之烛：“我不是你。”
　　“可你了解我。”卫泱相当笃定，“当然，我也了解你。”

　　方之烛的确了解卫泱，知道他不会对自己师父师叔、方令方之尘下手；
　　同样，卫泱也了解他，所以他也无法出手相助。
　　他们互相牵制、互相桎梏，谁也不能避开对方去做什么——这就是卫泱的意思。
　　方之烛便也不再说话。

　　没多久，结界忽然暗下来，仿若阴天一般的天空乌云滚滚，还伴随轰隆雷鸣，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方之烛扭头，道：“你师父终究是你师父。”
　　卫泱仰脸，摸了摸下巴：“是啊，师父毕竟是师父，师叔也毕竟是师叔，他们想打破我的结界，不是不行。”
　　方之烛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你预备如何应对？”
　　卫泱：“我不能出手，可他们一定会来。”
　　方之烛点头：“所以……”
　　“所以我们就走吧！”卫泱大笑起来，利索地一挥手，一道金光将自己和方之烛卷了起来，“看他们能追到什么时候！”

　　修行之人的结界通常是固定的，人在，结界就在，不会轻易为外力所干扰，也极难撼动。
　　如卫泱这般随意变动结界，需要极高的修为。
　　而卫泱竟然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方之烛看着不断变换的结界，心再次往下沉去。
　　卫泱：“之烛快看，很有趣！”他兴奋地变动着自己的结界，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异样。
　　持续了好久，他有些累了，这才收起灵力，揽过方之烛的腰，将他带下半空，“暂时如此，一会再玩。”
　　方之烛：“……”玩个屁。
　　卫泱发现他的不对劲，微微垂眸，径直看进他的眼睛：“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方之烛：“没有。”
　　卫泱：“哦我知道了，你以为师父和师叔能带你走，结果失算了，所以不高兴。”
　　“……”方之烛回视着他，“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卫泱：“从来就是如此。”
　　方之烛：“真人和游前辈……”
　　卫泱：“嗯？师父和师叔如何？”
　　“两位前辈有多厉害我不知，我只知道你既然师承他们，就一定会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弱点。”方之烛的视线越过卫泱肩膀，落在后面。
　　尔后忽然抬手，点在卫泱额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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