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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萧弘将见面地点定在了邺城下属闻音县外的一处滩涂边。那里地势开阔,鲜有树木遮挡,李执无法提前设下埋伏,而萧弘肯在此时涉险前往魏境也足以证明他的诚意,对萧弘的这个邀请,李执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别经年,小殿下别来无恙。”数年不见,萧弘看起来仍是那副风一吹就会折断的枯槁模样,人却是显得精神了不少,看起来故国的怀抱虽不能一次性治好他的心病,但足以疗慰他多年的漂泊。
李执没心思搭理萧弘话里话外的暗示,也顾不上身后的一群护卫听了这话做何感想,他扫过了十数丈外的梁人队伍,并没有找到徐济的身影,甚至没有看到任何能藏人的器具,遂开门见山道,“徐济呢?”
“哦哟,没想到我们小殿下还是个痴情种子。”萧弘拍马上前,“那位徐少卿是在我那儿作客,您要是想接他回去,还得替我办点事。”
李执也催马迎了上去,“何事?”
萧弘的目光落在李执身后的护卫身上,“小殿下不屏退了左右再来听我的条件?”
李执冷硬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侯爷请说便是。”
“没想到小殿下是如此光风霁月之人,是某唐突了。”听到他仍用旧时魏国皇帝给予的屈辱称呼,萧弘的嘴角却仍是挂着笑意,提议道:“小殿下替我杀了李拾,我将徐少卿还你,如何?”
“绝无可能。”李执当即拒绝。
“呵,”萧弘对李执的义正辞严很不以为然,“小殿下大可不必这么早就下决断。当年你说是不肯与我联手,但如今李持不也被圈禁了么?”在李持护卫几声微弱的吸气声中,萧弘朝后一抬手,他身后的两队骑兵悄然有序地潜了上来,萧弘继续劝道,“只要你肯动手,我自有办法为你找个替罪羊,也不用担心今日这话泄露出去。群龙无首之际,这边境驻军还不都听你指挥?届时你我再重新签了止战之约,你便是这魏国说一不二的王。又何愁报不了乃父之仇?!”
李执抽出了随身佩刀,“侯爷休得胡言!”
李执身后的护卫也纷纷拔刀示威,大有要与来者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他们本都是严忌语麾下的亲卫,在溧州的时候被兴庆将军拨给了李执。起先他们都不怎么待见这个落魄王孙,但好在李执没架子,好说话,办事也利落,得了封赏都会分他们酒钱。这次跟着李执运粮到了邺城,更是在李执的请求下各自升了一级,如今帮着分粮,虽说没摸到多少油花,但整个邺城谁见了他们不是客客气气的。李执又是嘉佑年唯一敕封的王爵,甭管李执同上头有多少诡谲要解,但他们可都是指着沾这王爵的光一道升天的。现今只要李执不犯浑想出什么杀父弑君的戏码来,他们定是要保下李执这条性命的。
李执横刀在前,看着萧弘,“太子殿下不必故作玩笑。我虽非吴王同胞所出,但也不愿做这背信弃义的小人。我本以为太子殿下是诚意相邀,才愿来见您的。若您只有这般荒诞提议,那我们着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萧弘像是没看到刀刃上的寒光般戏谑道,“那徐少卿,你也不要了?”
李执攥紧了刀柄,暗自蓄力,“我自不愿徐济落在你手,但殿下的条件恕我不能答应。殿下若是要因此杀了徐济,我便只能他日杀上梁都替他报仇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萧弘仰天大笑,“小殿下果然是少年豪气。只是,若小殿下不愿答应我的提议,又准备拿什么来换徐少卿呢?”
“梁国人。”李执答得认真,“泠叶城还有起码上千梁人,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我会想办法送他们回家,上千梁人换一个徐济,您也不亏。”
萧弘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没想到李执如此天真般发出一声嗤笑,“看来我们的买卖是做不成了。我可不愿意为了那些抛家弃国的软骨头做出退让。”
李执未料他会对梁人的性命如此漠然。这显然与传闻中梁人所期盼的爱民如子的中兴之君一点都不一样。
萧弘不等李执再说什么,向后一退,厉声喝道。“放箭!”随着他一声令下,滩涂上的芦苇荡里暗箭齐发,瞬时数十道煞人冷光齐齐朝着李执的方向扑来。
“小心!”不等李执反应,他身后的树林中亦有白羽出笼,呼啸着向萧弘的马蹄之下飞驰而去,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警戒之线。
两相对峙,萧弘便已知此次讨不了便宜,遂下令撤退,只是临走阴郁地看着李执,看似好意提醒道:“小殿下可知当年有多少你父亲与外祖的故旧流放到了此地?你若是想起事,此地便是最好的开始。”
李执等着树林里的章雁予上前来同他汇合,目不斜视地看向已经调转马头的萧弘,“这点小事不值侯爷费心。”
萧弘冷哼一声,“愿你过了今晚,还能这么想。”遂策马而去,“告辞!”
李执拦住还准备带着人往上冲的章雁予,“别追了,他敢来,就不怕我们追他。我们这么点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别再把我们自己搭进去了。”
章雁予默然,梁人比他们对这里更为熟悉,这大片的滩涂,万一在追击途中被引着陷到泥潭里去可就糟了。
真要有什么,估计吴王是不愿意花力气来救他们的。虽说李执临行前同吴王报备过,随性的人里还有吴王临时送来的亲卫,但登高之人,难免疑心甚重,听萧弘的意思,吴王怕是不比以前好糊弄。而且,
“徐济呢?萧弘有没有说徐济在哪?” 章雁予急切地问道,她好不容易听到了一线生机,可不希望徐济就这么没了。
李执抿紧了嘴唇,缓慢地摇了摇头。但他相信,只要他活着一日,萧弘就不敢把徐济怎么样。李执只能祈祷,祈祷徐济能撑到他去救他的那一日。
徐济是被吵醒的。
随着数声几近哀嚎的凄惨叫声直插大脑,他被折磨到迟钝的神经在一瞬间苏醒,随着如同溺水之人上岸后空气急切挤入肺部般的几次呼吸后,各处针扎锥刺般的疼痛再次在他解除麻痹的神经上起舞,迫不及待地替徐济向自己宣告,他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在那日被杨俨的亲随带走后,徐济就被关押到了这间窗上都钉着木条的房子里。萧弘没有见他,也不许别人见他。
徐济自被关进来之后,就再没听到过别的声响。密封的门窗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模糊了徐济的五感,他感觉不到白天与黑夜的分别,也嗅不到一丝微风拂动的异样,在幽寂漫长的黑暗中,他只能感受到伤口崩裂带来的痛楚,及伴随着这种撕裂而来的血腥。徐济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就是生命在从他的身体里逃跑。他开始渐渐数不清自己的心跳声,然后是伤口带来的疼痛开始变得麻木,他分辨不出味道,甚至感觉不出泥地上砂石的粗砺,最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徐济本以为这一次的清醒和之前几次一样,不过是他的大脑在彻底陨灭前短暂的不甘,但是这一次他听见了外面的声音。纵然这惨叫声让他也跟着心脏皱缩浑身不适,但这终归还是宝贵的外界的声音。
或许是外面有变化了,徐济强撑着不许自己再失去意识。
他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门柱底下的坎边有什么东西被搬开了,有什么东西被放了进来。那东西很轻,落在地上也没有多大的动响。徐济试图伸手去够它,但他受伤的身体显然已经经不起他这等折腾,徐济只抻了一下,整只胳膊的骨头就像被粉碎了一般疼,连带着后背的筋脉都在喊痛。他不敢再动,只能静静地以一个可笑的姿势匍匐在地上,期待着有人能在他力气耗尽之前发现他。
在徐济觉得自己又快要失去知觉之前,门外终于传来了第二次动静。随着“吱哑”一声,这密不通风的屋子里灌进一股寒凉,原本蹑手蹑脚的白不言看着趴在地上的徐济一下子激动起来,“徐大人,你醒啦?!”
白不言把徐济扶起来,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又给他喂了一点汤药,到这个时候,徐济才意识到,先前被放进来的竟然是一张烙饼。是白不言生怕徐济饿了,特意扔进来的。
徐济很想问问白不言现在外面的情况,但是他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攥着白不言的衣服,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白不言见徐济拈着自己的一片衣角不放,就知道他是有话说不出,遂安慰道,“徐大人,你放心,我会再来的,过两日,你就能说话了。”
得到保证后,徐济本能地点了点头,然后便又陷入了虚脱的黑暗之中。
白不言倒也没有食言,自那日后,每日都抽空来看徐济。虽然徐济仍是不能出这屋子,除了白不言,也见不到任何人,但他的身体总算是渐渐康复了。
徐济能动弹的那日,当即向白不言行了个大礼,谢他救命之恩。白不言很是不好意思地挠头,说这也没什么,他就是要救人的,能遇到徐济,救下他也是巧合罢了。
徐济问他是不是偶然发现自己在这里的,白不言点头,“我是被叫来治逍遥散中毒的,但是听看守们说旁边还有个快死了的,就顺带过来看一下。徐大人,你知道的,我对这种快死的最感兴趣了。”白不言还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就是你诶,徐大人,我们山上的人都以为你死了。
”
徐济心头一紧,“山上的人还好吧?”他一时冲动,闹了那么一出,他自己是痛快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给山上的其他人带来麻烦。
白不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山上的人大多数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山下的村子没了,岑夫子也没了,日子就有点不好过了。没有药,很多烧伤的人就没救下来。”
“对不起……我,我,”徐济自责的说不出话,如果连白不言这种对生活条件要求粗糙的人都看出来山上人的不便,那山上的一切定然是出了问题了。
“不不不,徐大人,这和你没关系,”见徐济哽咽,白不言急忙道,“山上很早就出事情了。从三月初岑夫子就开始把山上的东西往山下搬,之前很多住在洞里的人也走了。山下起火之后,岑夫子是带回来了一批吃的和药物,但是,那本来也是要运到别的地方去的。”白不言凑到徐济耳边说,“而且,我听说,山下的火,也和岑夫子有关。”
“当真?”徐济知道杨俨和萧弘关系匪浅,但他手上并无他们往来的证据。
白不言点头,“还是在岑夫子死了之后,他手下的人拿你去领赏。本来听说你不值钱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又值钱了,两拨人就吵起来了。一个说拿你的赏钱应该平分,另一个说他跟着岑夫子下山抢东西的时候已经挣够本了,不能啥好处都想着占。两边还差点打起来呢。”他看了一眼徐济,“所以我猜山下村里的事,他们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这么说,杨俨死后,他手下的人分赃不均,已经开始有裂痕了?有分歧就是好事,他就可以找机会逃跑了。
徐济振作精神,问白不言,“你可知我们现在在哪?”
“浮光县。”白不言晃了晃脑袋,“山上没药后,我也准备走了,但是他们把我也抓起来了,说是已经知道了太多事情,不能就这么放我走。后来听说这里找人治逍遥散过量,就把我给送来了。但我不知道我们具体在哪处,只知道我们附近有条河还有个杏子林。”
浮光县,黏着瞿川的一个小城。纵然白不言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但附近有河就好办。徐济还记得自己头一次去芒山时,从小河边乘船逃跑,然后从瞿川偷渡到懋都的事。当时,替他撑船的船家就夸下海口说瞿川水系四通八达,只要上了船就哪里都去得。
徐济看向眼前这个最有可能被他说服的天然同盟,“白大夫,你可想过从这出去?”
“出去?去哪?”白不言被徐济想要逃跑的念头吓了一跳。
“回魏国去,”徐济鼓动他,“回懋都去研究你的医术。”
白不言给他裹绷带的动作滞了滞,“想的。但是我不能扔下那些已经在接受治疗的病人。他们也都是吃不饱饭的穷人,被骗去种菩提子,炼逍遥散,结果钱没挣上几个,自己还吃上了逍遥散,各个倾家荡产不说,要是再没有药,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我既治了他们,就不能看他们去死。”
“那我们带他们一起走!”徐济坚决道。
白不言彻底愣住了,“徐大人,哪里有容得下这么多人的地方。”
徐济想起李执描绘过的雍州,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有的。不仅容得下,若是我们跑得快些,还能分到田地。”
“当真?”白不言从未听说这种好事。
“当真!”徐济感觉自己身后都有骄傲的尾巴要竖起来了,“我认识可以做成这件事的大人物。不然抓到我的赏金怎么会变高?”
白不言在徐济半真半假的忽悠下,眼睛亮了起来。
有了白不言的帮助,徐济的计划实行起来可谓是异常的顺利。
白不言在水井里下了足量麻药麻晕了看守他们的军士,又在船夫漫天要价时,直接塞了一整袋的逍遥散出去,乐得蛇头直接给他们换了一艘船,一路顺水而下,亲自护着他们这群“吃坏了东西”的病人到了瞿川。
无功而返的李执地回到邺城驻地还未来得及坐下,就听得章雁予向来安静的帐子里传出一声欣喜的惊叫,他疾步走去,一掀帘子,就见瘦到有些脱相的徐济正满含笑意地望向自己,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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