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大白天，京都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一人却戴了斗笠，缩着背，脚步慌张地进了一间酒楼，好像怕别人看到。
　　那酒楼是星月楼，是京都最大最豪华的馆子。
　　这人进去星月楼后，看见招客的小厮，上前：“杨公约我来这儿的……”
　　小厮心领神会，带他上了二楼的雅间。
　　在雅间等候的人见他来了，连忙上前，眼里却是饱含热泪，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
　　“蔡兄！”
　　这个戴了斗笠的人正是前大理寺卿蔡吉翁。
　　蔡吉翁取下斗笠，“杨兄近来可好？”
　　“唉，”杨庭侦叹了口气，“虑者自虑，事负自累。”
　　他二人同为中运十一年的进士，算是同窗，交情匪浅，后来一个做了大理寺卿，一个入了户部，查明案爆发，大理寺卿被波及发配去了关外，原本以为蔡吉翁早已遇难，没想到竟然再次回了京都。
　　眼下太子已废，这朝堂又再次波云谲诡起来。
　　“杨兄可知夏无庸夏兄？”
　　杨庭侦听言点点头，“去年底……他被流放到塞北了。”
　　去年年底，夏无庸挑起碳敬火敬之事，结果最终落了个全家流放的下场。
　　“夏兄，已经死了。”
　　杨庭侦愕然。
　　杨庭侦、夏无庸、蔡吉翁，他们三人同为中运十一年的进士，仕林宴上三人结为至交，并共同发誓，为国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后来夏无庸倒向了六爷，他们二人一个去了太子所在的户部，一个是中立的保皇派，三人渐行渐远。
　　现如今，一人死，一人罪，一人活。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哪怕前方是九死一生，也是一往无前。
　　“此次贸然回京，并私自约见杨兄，还请杨兄莫怪罪。”
　　杨庭侦摆摆手，“兄弟之间无需多客气，你当日是被陷害，杨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本官九死一生，奄奄一息却尚存了一丝希望，皇天厚土！我蔡吉翁必然要全力以报！”
　　“眼下，朝堂之上波澜迭起，为缓解国库空虚，陛下强行推行赋税新法，遭到不少人的阻碍，眼看着京中再起波澜，下官心中愤懑不已。”
　　“蔡某也有所耳闻，当今圣上所推行之法，乃是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财政危机，可当朝大臣们更愿意行使六王爷的捐赀之法，六爷，他如何能笼络住那么多的人心？”
　　见蔡吉翁说的激动，杨庭侦劝道：“六爷之法，虽有弊端，但亦在短期——”
　　“哼！我就是要说他！”蔡吉翁激动道，“朝堂这些事都是因他而起！他何德何能！能让整个御史台为他卖命！他为了皇位！折了多少人！”
　　空气里是一片寂静。
　　朝官之间互谈国事是可以的，但是背后肆意诽谤皇子与皇位，却是大大的不敬。
　　“妙啊！真是妙！”
　　忽然，伴随着清脆的拍掌声，一个悠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蔡、杨二人惊恐万分的转头看去，没想到背后的屏风里竟然藏了个人，刚刚说的话都被人听见了。
　　这人缓缓走出屏风，一作揖。
　　“蔡大人好，杨大人好，下官为御史台监察御史胡言吾，二位可能不认识我，但一定认识我爹，我爹叫胡梅若，也是中运十一年的进士。”
　　蔡吉翁脑袋上很快就挂满了汗珠。
　　“杨大人，蔡大人，不好意思偷听了你们的谈话了，今日本官可以当作什么都没见过，什么也没听过，不过，”胡言吾笑笑，“蔡大人刚从西北回来，有些事情，下官好想同蔡大人单独聊聊。”
　　蔡吉翁急的满头大汗，他并不认识这个小胡大人，也不认识胡老爹。
　　怎的一回京，就遇到了这种事？
　　杨庭侦起身，未加一言，行礼作揖后，便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站立着的，是十八王爷段暄。
　　杨庭侦也未多言，匆匆给十八王爷行个礼，就离开了星月楼。
　　杨庭侦算是原本的太子旧人，但现在，为了道，杨庭侦和他们站到了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都为了捍卫自己心中的道。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胡言吾坐下，客气地给蔡吉翁倒了杯茶，“蔡公莫怕，贤侄有些事需要向蔡公打探一下。”
　　蔡吉翁不敢看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怔。
　　“小侄与将军府毕家是至交，既然蔡大人是毕家的亲家，那也算是小侄的长辈，小侄今日多有冒犯，还请蔡公海涵。”
　　“我蔡某一生磊落，为国为民，我敢说个问心无愧，我确实从关外逃了，但我从不说是为了一己私欲，胡大人若是想以此为要挟，那便错了，蔡某从未把生死挂在心上！”
　　胡言吾点头，“蔡公高洁，令人钦佩，”又道：“死不可怕，庸碌的活着才可怕。”
　　这个曾经以活成一滩烂泥为人生己任的人，今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堪堪道一句，世事难料。
　　“蔡大人，您当日作为查明案的受牵连者，必然是查到了一些东西，您此次冒着杀头的罪进京，也是想向圣上揭发当年之事，可如今太子已废，圣上亦无心纠结过往。”
　　蔡吉翁摇头，“非也，蔡某并不是为了自身平反而归京，而是为了揭发奸人的真面目。”
　　“奸人是谁？”
　　“是……”蔡吉翁忽然停了下来。
　　“小侄猜是六爷，对否？”
　　蔡吉翁听完神色忽然舒展了开来，他没说对不对，反而道：“你今日来，便是问我打听六爷的事情，是吗？”
　　胡言吾点点头，“六爷当年和顺天府曹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蔡吉翁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再忌惮胡言吾，将当年他所查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六爷淳于翻一直是个有野心的人。
　　朝中很多大臣一直不同意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六爷有着绝佳的文采，拉拢了一大帮文臣的心。
　　文臣们多集中于御史台，久而久之，整个御史台便成了六爷的天下。
　　曹敏之时任顺天府尹，手里有京兵，六爷开始有意无意的拉拢顺天府曹家，并在新年的庙会上，故意勾搭曹家姑娘曹鸢夕，但他并没有告诉曹鸢夕他是六王爷淳于翻，而是留下了‘毓秀’二字。
　　没错，六爷压根儿就没想着和曹家姑娘好，一切只是个局。
　　曹家发觉此事，觉得女儿可以当六王妃，甚至可以母仪天下，便全家都搭上六爷这趟飞车。
　　曹家替六爷做了不少事情，背了不少黑锅。
　　太子看顺天府这般归顺老六，心里焦急，顺天府在京里有兵，万一老六来硬的，他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太子手下的户部开始参折子，说曹敏之贪赃，负责曹敏之案的正是是大理寺卿蔡吉翁。
　　后来矛盾越来越大，言官集团纷纷也写折子参战，事情到了后面成了一场大混乱。言官们扯到了碳敬火敬，直接揭发户部尚书查明，六爷和曹家的关系被蔡吉翁发现后，言官们又上折子参奏蔡吉翁。
　　这就是著名的‘查明案’来龙去脉。
　　整个事件以两败俱伤结局，户部与御史台皆换了一遍血，户部尚书查明被斩首，曹家团灭，大理寺卿蔡吉翁被发配关外。
　　关于曹鸢夕，蔡吉翁道：
　　“六爷就算胜了，也不会娶曹鸢夕。若是败了，便直接杀了。”
　　六爷为了稳定曹家，特意让史官将‘准六王妃’记录在案，当日的史官，便是唐百虎。
　　曹鸢夕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名誉大晟、盖世无双的十三王爷，满心欢喜的等着十三爷去娶她。
　　后来真正的十三爷娶亲了。
　　十三爷娶的是韩相之女，曹鸢夕大怒，婚礼当日跑了毓秀王府，大闹特闹！但她还未见到真正的十三爷，就被十三王府的下人给轰走了。
　　要论势力，世家大族没人比得过韩丞相。
　　曹敏之自觉脸都被丢尽了，便勒令她不许再出门，同时也在与六爷相谈，希望把自己女儿送去六爷府上。
　　可六爷一直都在装聋作哑，这事也就被搁置了。
　　“这就是曹家与六王爷的来龙去脉，我知道的太多了，六爷一定会致我于死地，”蔡吉翁道，“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蔡大人，您是否需要小侄帮您将这些事公之于众？”
　　“公布了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就算回头算账也无济于事，下官只是希望，以后，不要再有了……”蔡吉翁一脸沧桑道。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
　　蔡吉翁离开时天上已经飘起了小雨，这是真正意义上，京都第一场春雨。
　　细细的，密密的，雨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万物复苏，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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