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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
瑞王府火光亮起来,脚步声嘈杂。
里头四下慌乱。
阮峥跟秦斐然远在墙外,还盯着巷口,鬼似的黑袍人早已不见踪影。声音听得不真切。隐约能闻到股飘出的焦味,很香,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像逢年过节烘腊肉烧的松枝桂树柑橘皮。这会还没入冬,瑞王府就开始备年货了?香越来越浓,眨眼功夫,园子里一片区域开始冒烟,烧得火光冲天。
“里头怎么起火了?”
秦斐然说:“离咱们很近。”
黑袍人打开的角门还没关。
“我进去看看。”阮峥一推门,闪身进了府,喧嚣灌进耳朵里,“我一个人就行,你呆着别动。”
秦斐然抓住她袖子:“殿下怎能孤身涉险?”
热浪扑面而来,惊叫声此起彼伏。
阮峥一看里头形势不容乐观,反手把秦斐然按外面,故作轻松笑了笑,道:“放心,我还没那么高尚,顶多远处指挥两下,维持维持秩序。瑞王爷家底烧个精光都跟我没关系。就怕里头乱起来,搭上人命,赶巧撞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跟殿下一起。”
“不,”阮峥扳过她肩膀,语气不容置疑,“你往那头跑,找人来帮忙。”
“殿下!”
瑞王爷确实有大病。
占着那么大地,建个府邸,布局却不讲究对称工整,开阔霸气,偏学江南园林的小家子气,在后花园搞一堆回廊小桥假山池沼,花草树木高高低低,人在里头跑一圈,时而上台阶时而穿石洞,逛了半天还在那一亩三分地鬼打墙。
阮峥看那火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跑出满头大汗,好一会才摸到火灾现场。来来往往的人慌里慌张,提着水桶从她身边跑过去,都急着去救火。她下石阶刹住脚,一看,火势虽大,好在没有蔓延开,集中烧在那一片橘子林里,四周水渠环绕,形成了良好的绝缘带。一个老管家正在镇场,目前没有伤亡。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子里火势旺,把成片的橘子烧得通红,仿佛一颗颗摇摇欲坠的小灯笼,溅落时砸出无数火星。香味从汁液里溢出来,酸味熏得人连连咳嗽。照这么烧下去,用不了多久这片橘子林就会秃成一块黑斑。
但火太大,舀干水渠去灭也是于事无补,大家冒着生命危险提起水桶,又被火势强行逼退,没法靠近分毫。
老管家满脸碳灰,眼见林子快烧没了,竟想要自己扛起水桶冲进去,被众人强行拦住。老管家咬着牙,死死盯着火林,眼里迸发出绝望的光芒。没想到王府里竟有这样一位忠仆,竟然能为了主人的橘子树奋不顾身。
阮峥走过去,劝他:“火这么大,别冲动。”
老管家一拍大腿,惨然道:“这是王爷心爱的橘子树,火再大也要救啊。”
阮峥:“树没了可以再种,人没了就真没了。”
老管家哭道:“树种是王爷十三年前从南边带回来的,就一包,二十多粒种子,每一粒都是他亲手在这片园子里种下,好不容易才生根发芽,挨过秋霜雪打,死了一大批,长成两三棵。这些树才开花结果,育了种,岁岁年年悉心将养,长成这么一片园子,说烧没就烧没了……”
他哭得伤心,如丧考妣,恨不得化身雷公下一场大雨,浇灭这场该死的大火。架着他的众人也无不动容,齐齐抹起眼泪。
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令阮峥叹为观止。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为枳。
橘子每年都有朝贡,又不是什么金贵水果,好端端的,瑞王爷搞什么行为艺术,非得在家里橘子?勉强种出来,酸不拉几有什么好吃的。她无法理解,因而看着大家为橘子林痛哭流涕,也起不了同情心,反倒好奇心冒了泡:“怎么,你们王爷五行缺橘子吗?得搞个橘子林改风水?”
大家听她问的直接,一口一个“你们王爷”,也不伤心,好似不是府上人一般。这才反应过来有问题,大晚上府里怎么还有外人。他们后知后觉转过头,看向她,眼神充满迷茫和困惑。
老管家眼神最好使,心里咯噔一下:“公主?”
公主以前常在瑞王府走动,也曾男扮女装,一身便服。老管家见过多回,记得很清楚。在火光照亮下本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只是他刚才哭得泪眼昏花,压根没顾得上。这下冷不防认出她是谁,吓得魂不附体,泥鳅似的弹起来翻了个身,脸贴到泥土上。
“老奴拜见殿下,殿下金安!”
阮峥被他震退半步,“免礼。”
那一排人呆了呆,忙跟着跪下磕头,齐声道:“拜见殿下。”
阮峥:“别磕了,火还烧着呢,快去清点人数。”
一个时辰后火终于灭了。
橘子林变成了黑木林,焦土覆盖这一层灰,偶尔有火星子扑闪,钻出几缕细细的烟。叶子烧光,果实坠地,光秃秃的黑色枝干在夜色中矗立,宛如地狱里伸出的鬼爪,印在被熏黑的白墙上,又像一团脏了的粉扑子。
阮峥坐在大石上,喝了几杯茶,压住隐隐上头的困意。
老管家禀报说:“人没少。”
她想起那个溜出去的黑袍人:“您确定?”
老管家郑重点头,补充道:“王爷到殿下府上小住,府里只有侧妃娘娘和夫人们。昨儿个天气好,王侧妃说要去出门,领着各位夫人去护国寺上香,带了丫鬟仆妇还有侍卫们,眼下还没有回来。除开那些人,余下的人数以及库房都清点过了,没有遗漏缺失。”
阮峥挑眉,心道见了鬼了。
那黑袍人是谁?外头摸进来的?
大晚上冒险闯入瑞王府,不为偷不为抢,就为放火烧掉橘子林?这又是什么行为艺术?对瑞王爷装逼行为的痛恨吗?一把火放的不偏不倚,正在中心,稍微偏一点火势可能就控制不住,明显是事先算好的。
但外人怎么能对瑞王府的布局了如指掌,长驱直入呢?
逻辑上说不通,也没什么道理。
信息太少。阮峥搞不清瑞王爷得罪过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招惹过多少桃花烂账。从老管家的讲述来看,瑞王爷对这片橘子林极为看重,宝贝似的养了这么多年。得结多大仇,才逼得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下狠心放火呢?
她思来想去没个答案,脑子转不动,渐渐头疼起来。
天冷,茶杯很快凉了。
临近天亮,大部队才赶到灾难现场。
为首是瑞王爷,后头跟着洛云桢、秦斐然、元深、魏忠等公主府一堆人,外有长安中大小官吏,领了几十个杂役准备来灭火。人头密密麻麻,一下子乌泱泱涌进来,晃得阮峥头晕眼花。
简要交接之后,她脑子里上的发条松到底,闭上眼,困得泪花滚出来。被人扶上马车,离开瑞王府,一路颠簸到家倒床睡着的那段记忆完全是断片的。她神志不清,在马车上眼皮合上了,觉得阳光刺眼得难受,一个劲嚷嚷熄灯。
那人让她枕在膝盖上,睡得安稳些。
阮峥长叹:“快熄灯。”
那人问:“殿下要把太阳熄掉吗?”
阮峥听不到,被困意折磨,成了无意识的复读机:“熄灯熄灯熄灯……”
那人便将手覆在她眼睛上。
刺痛感消失,视野被黑暗填满。那只手触感清凉,玉一样的质感,抚平了所有躁动。她在这个人的膝头沉沉睡去,陷入梦乡。
或许是因为太安逸,她无意识间像小动物一样往里拱,试图把自己整张脸都埋进玉里,呼吸蹭得掌心一片潮热。那人似有触动,把手收回去。阮峥就皱起眉头,变本加厉贴得更近,为图凉快,鼻尖唇畔都压在对方手背上。
就这么睡了一路,玉也被她压烫了。
傍晚时醒来,事情差不多全部被秦斐然摆平。
秦姑娘素来办事牢靠。
阮峥本以为会出点戏剧性的笑料,比如赌坊老板气不过,找后台向“宁公子”施压,结果发现查无此人,举朝上下只有个封号为“永宁”的公主。瑞王府起火,她又恰巧在场。瑞王爷为橘子林的伤亡悲痛欲绝,也许脑子短路,会想当然觉得火是她放的。毕竟两人正在斗法,处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状态。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事端风平浪静过去。
几天后阮峥听说赌坊关门大吉,不败先生被人扒出诈赌,债主找上门,将他打了个半死,随后销声匿迹,不知道躲去了什么地方。
比起不败先生的死活瑞王爷事件似乎更值得关注。从管家爆哭情形来看,瑞王爷相当珍爱那片橘子林。一夕之间全烧没了。遭此毁灭性打击,一般人可能难以承受。阮峥一度认为他会发疯上门找自己麻烦。
结果瑞王爷安静如鸡,跟死了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
着火那天瑞王爷一到橘子林,见到满园焦土,大惊之下,一口血喷出来。当场直挺挺晕倒了过去。出门拜佛的王侧妃率领众姐妹火速赶回,就看见往日生龙活虎的夫君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吓得花容失色。内疚自责的管家想要自裁谢罪,无奈王爷昏迷不醒,一堆事等着处理,只好强撑起精神,去宫里复命。
老管家是皇帝传进宫的。
皇帝当时正在批奏折,跟大臣议事,听说自己这位不着调的弟弟快死了,莫名其妙,紧急传人一问。从老管家涕泪交加的叙述中,得知起因是一片橘子林被烧。皇帝沉思良久,无法理解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派内监与太医前去探望,顺带送了十车南边进贡的绣橘。
王侧妃与众姐妹谢主隆恩,死马当活马医,把那些橘子摆在瑞王爷床下,整整齐齐码成橘子山。不知是太医医术高超,还是橘子的气味起了作用。瑞王爷当晚诈尸复活,从床上弹起来,在大家惊异交加的目光里干了五大碗面条。
人是铁饭是钢。
昏厥几天几夜什么都没吃,鬼也得活活饿醒。
他一活,府里死气沉沉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欢天喜地,张罗放鞭炮去晦气,给宫里报信,老管家很有眼力见,跪在殿前喜极而泣,说王爷能好全是仰仗陛下福泽庇佑。皇帝听了十分高兴,又给让人瑞王府送了十车橘子。
堆积如山的橘子并不能弥补这场大火带来的悲痛。
瑞王爷人醒了,情绪却是极度萎靡的。
此后几天,他早上起来,都郁郁寡欢,走到园子里的焦土上静坐,一坐就是一整天。王侧妃与老管家劝阻无效,只能准时准点来给他送茶点饭菜。幸好他不绝食,该吃吃该喝喝。饱了之后依旧回到原地盘坐,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这种离奇行为引发了广泛关注。
消息不胫而走,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阮峥听了几个版本的谣言,要么离谱要么邪乎,有的甚至往桃花债上硬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天马行空,橘子树也能联想出橘子仙。什么清冷仙女遇上风流王爷,爱而不得被圈禁,自焚而亡,编的煞有介事。有的话本子紧跟时事出了几个章节,还取了禁忌名字叫《囚仙》,市场反应火热,但很快就被官府封禁。
她觉得真相没那么复杂,也许瑞王爷只是单纯在林子里埋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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