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的手还放在自己头上，距离极近，甚至可以听见他清晰而沉稳的心跳声。

　　重离心里一边怒吼，一边轻轻把头给抬起来，听得身边的人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睁开了眼。

　　一开始，傅云疏的眼神还十分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过了一会儿，才偏过头，慢慢聚焦到了重离身上。

　　重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缩在角落里看着他。他亦没有说话，慢吞吞坐起，坐到一半停住了，道：“头发。”

　　“什么？”

　　“我头发。”傅云疏道，“你压到了。”

　　重离这才发现他有一缕头发被自己压在了腿下面，赶紧往旁边一挪：“对不起，我没看见。”

　　“酒醒了？”他捋顺头发，坐起来，垂头系着领口的玉扣。

　　重离使劲点头，这下不仅酒醒了，瞌睡也飞了，几天乃至月余都睡不好觉的节奏。

　　“还难受么？”

　　“不难受了。”重离甚至有点冷的想哆嗦，“尊上，你、你怎么睡我床上……”

　　“我倒是想走，你让我走了么。”

　　“什、什么意思？”

　　“自己做了什么忘记了？”傅云疏转头看向他，“抱着我蹭了一晚上。”

　　“这个你不用特别说明！”重离羞赧地差点要当场挖个洞钻进去，不敢接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他没忘记昨晚的事，而真正惊讶的是傅云疏本是可以甩开他的，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以后不要再喝酒了。”傅云疏站起来，捏了个诀，三千流发便束了上去，走出了房间。

　　听到门关紧的声音，重离舒了口气。袖筒忽然一动，青竹从里面钻出来，吓了他一跳：“你在我袖子里待了一晚上？”

　　“嗯，你袖子里暖和。”青竹化成人形打了个呵欠，往床头一倒，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阿离，你这样子不像醒酒了的。”

　　“有吗？”重离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有昨晚那种焦躁灼热的感觉了。

　　“你脸好红。”青竹掩口笑道，“如果不是因为酒，那就是因为云疏仙尊。”

　　“什么就因为他？”

　　“想来这八荒六合，能与仙尊同床共枕的，除了你没别人了。”青竹道，“不过是躺了一夜，又没做什么，你脸红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喜欢他呢。”

　　“你胡说什么！”重离跳下床，撩起一盆冷水冲了个脸，“谁喜欢他了！”

　　“怎么不能喜欢他，你与他日日相对，他又那般好看，日久生情也说不定……”

　　“你闭嘴！”重离窘迫道，“你一天到晚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别的？”

　　“我们蛇族把生蛋繁衍看成蛇生头等大事，自然想的多些。”

　　“你跟男子混在一处是为了生蛋，难不成你是姑娘？”

　　“天下女子那样多，不缺我一个，当然，也不缺你一个。”

　　重离捧起水朝他泼去：“走开，回笼子里待着去。”

　　“我不要。”青竹轻飘飘躲开，凑过来，看着水盆里倒映出来波动的脸庞，笑得不怀好意，“你是没看见你刚刚什么表情，像被夺了初夜的良家妇女。”

　　“你放……”没说完，话先噎了回去。如果青竹没有添油加醋，那刚刚自己的表情岂不都被傅云疏看见了。

　　重离撑着洗脸盆半日无语。

　　天将泛白，曙光渐渐透过窗纸。窗台上，一只小巧玲珑的纸鹤轻轻落下。

　　重离暂时抛开乱糟糟的思绪，拆开纸鹤，落款是清澜。

　　昨天一见如故的冰龙公子，他谈吐文雅，写出的字也十分清秀。纸鹤上说，他今日便有空，可以拜访仙界。

　　重离提笔回了一封笺子回去，约他在断情天边境见面。

　　“你真的要带那条龙去玩？”青竹问道。

　　“嗯，答应了人家的，就算交个朋友也好。”重离一边穿衣一边说道。

　　“只怕不光是交朋友。”青竹抱着双臂笑得不甚明显，“阿离，你就没发现那个人……”

　　“怎么了？”

　　青竹话到嘴边却没往下说，笑道：“罢了，还是要你自己发现才行。”

　　“莫名其妙。”重离穿好衣服奔了出去。

　　路过傅云疏的寝殿和天梦泽的时候一阵紧张，生怕碰见傅云疏，但同时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希望能听到他说些什么。不过他应当是出去了，并没见到人。

　　断情天下了雨，霁光浮瓦，碧草参差。

　　水光潋滟里，一把把油纸伞飘于天幕下。边境沧茫烟雨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立于伞下，伸出手触摸着飘落的雨丝，玉面青衣，就如这暮春时节的雨，渺渺茫茫。

　　“清澜！”重离冲伞下的身影喊了一声。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浮起笑意，浅作一躬道：“阿离仙君，叨扰了，你怎么没有打伞？”

　　重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生天并未下雨，便没带伞。”

　　清澜走进一步，伞罩住了两人，道：“长生天？你同云疏仙尊住在一处吗？”

　　“啊…是。”重离想到今早的事又开始脸热，“这里下着雨没什么好瞧的，你有什么地方想去么？”

　　“嗯……”清澜想了想，“听说此处有片花海，名唤流莺，我倒是想去看看的。”

　　他所说的地方叫做流莺芳谷，是除去碧落星海外仙界最美丽的地方，去那边赏花的人也多。

　　“没问题。”重离唤了片云来乘上，把清澜也拽了上去。待闻见那延绵万里的鲜花馥郁，雨云已然消散，金乌从天边露出了一点微芒。

　　花海万艳齐放，芳景绣野，众多仙子手捧花篮，弯腰采薇，或摘下一朵，插在发间，花如美人，而美人亦如花。

　　而来此处赏景的，还多是一男一女成双成对，在花中执手对望，盈盈脉脉的样子简直要腻歪死人。

　　“那棵树，可是传言中灵验无比的姻缘神树？”清澜收了伞，指着群芳簇拥的一株巨大乔木，花冠盛开的浅粉色花朵浓密而绚烂，远远看去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云霞。

　　“是啊，你瞧这倒处成双成对的人，都是祈求姻缘来的。”重离道，“你要有中意的姑娘，也可带来拜一拜。”

　　清澜笑道：“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呢。”

　　重离拍了拍他的肩膀：“巧了，我也是。”

　　“仙君，要买枝花吗？”一个纤细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说话的是个扎着双桃髻的小女孩，粉面含春，手边挎着一个花篮，里面是系着红绳的粉色花枝。

　　重离道：“这位小仙子，这里到处都是花，为何还要花钱买你的花？”

　　“仙君有所不知，我的花都是采摘姻缘树上最新开的蕊枝，系上红绳，最适合赠与心上人。”女孩拿出一根花朵饱满的枝子给他看，“你可以买一枝，送给身边这位公子呀。”

　　重离大窘：“他、他不是我心上人。”

　　“是这样吗？那送给兄弟或者朋友也很好，可以祈福哦。”女孩很快转了口风。

　　“一枝花能祈什么福，不要。”重离挥挥手。

　　女孩失落地低下头，转身要走时，清澜拦下了她：“小仙子，花给我吧。”

　　“好！”女孩复又笑起来，把花枝拿给了他，“一颗小珠。”

　　清澜掏出钱袋付了钱，女孩蹦跳着走了。重离道：“你买这个做什么，满树都是，自己采都可以，这里惯有一些编造噱头骗钱的人。”

　　“好端端的上树采花，是不是有点不雅观？”清澜笑道。

　　重离望了一圈，都是在树下你侬我侬互诉情肠的，的确没有爬上树去当猴子的。

　　“呐，送你吧。”清澜把花枝递给他。

　　“送我？”重离震惊不已。

　　“嗯。”清澜点点头，“这个买来不就是送人的吗？”

　　清风吹过，满树娇灿摇曳，披落游人发上肩上。清澜微微上扬的嘴角，噙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在此时拒绝他人好意，一来尴尬，二来太过不识好歹。反正那女孩说了，这花送朋友也无不妥，重离便接了下来，道：“多谢。”

　　清澜宽袖拂过花丛，款款坐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满园芬芳的空气：“此处不愧为仙界美景之最，比无相海和妖神境都要好看许多，世人都想要成仙，是有道理的。”

　　仙界的确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洞天福地，重离道：“其实再好的地方不好好打理也会衰败，这都是有人好生维护出来的。”

　　“是这样，仙界有个好的首君，的确是旁的地方所比不了的。”清澜的头发垂在地上，像飞流直下的雪溪一般，“阿离，你和云疏仙尊很熟悉吧？”

　　听到傅云疏被夸，连带重离自己都十分骄傲：“嗯，我从小就在他身边了。”

　　“真好。”清澜叹道，“同是龙族，却天差地别，他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妖界都传说他是个很凶的人。”

　　“凶…倒也没有，不如说是严格。他做事很认真，不论对自己还是对臣下皆是如此。面上虽然冷冰冰的不怎么爱说话，实际上偶尔也挺温柔的。”重离认真地给他形容，“至于长相……”

　　傅云疏和清澜同属一族，又是同样的冰龙，长相上自有许多相似之处。若不是清澜头上长出来的角，稍稍离远一些看，就要把两人搞混。

　　“长相怎么了？”见他半天没说话，清澜疑惑道。

　　“很好看，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想来也是，修为越高会越好看。”清澜道，“你和仙尊是什么关系，师徒？”

　　“家人。”重离想都没想就说，“我是孤儿，被他捡回来养大的。”

　　“原来如此。”清澜拨弄着身前盛放的伽罗花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是仙尊的枕边人呢。”清澜轻轻一笑。

　　重离一愣，血液从四肢涌向脸颊，大声道：“怎、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这么想！”

　　“猜的呀，仙尊不曾娶妻，想来想去或许是不近女色。”清澜的眼神划过他的脸和身体，“毕竟你长得也很好看。”

　　“真的吗？”

　　“真的。”清澜弯着眼睛，“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重离微微张开嘴巴，没说话，却灌进去一缕风卷而来的馨香。清澜抬起手，往他耳畔垂下的发丝探去。重离握住了他的手腕：“干什么？”

　　清澜的动作一顿，失笑道：“你反应未免太警觉了，你头发上沾了落花。”

　　“抱歉。”重离不好意思地松开他，“平常练功练习惯了，在哪里？”

　　清澜的手拂过他的鬓发，再移到肩膀上，把捡下来的落花集在手心，轻轻一吹，如蝶般四散飞去。

　　花香醉人。

　　这暖意融融的气氛，让重离十分恍惚，突然体会到了书中所言“花好月圆，岁月静好”的境界。

　　清澜采了一把花茎放在手里，编出了一个花环，放在重离头上，笑道：“这样更好看了。”

　　“你干嘛！”重离把花环从头上薅下来，“我才不戴这玩意儿，这都是姑娘才喜欢的。”

　　“这叫人面桃花相映红，与是不是姑娘有何关系。”

　　清澜笑着去夺花环，被重离躲开，顺势往他头上扣去：“既然与男女无关，来来来，你也来红一个。”

　　“我不戴。”

　　清澜往后仰躲开他的爪子，重心不稳却直接倒在了地上。重离没收住，压在了他身上，听到了身下传来的一声闷哼。

　　重离心跳停了一拍，赶紧一手把身子撑起来。清澜的两腮有些微红，看着他，眼睛里转着浅浅的流光。

　　重离定了定神，把他拉起来：“你没事吧？”

　　清澜捂着肋骨：“你看着不胖，倒是挺沉的。”

　　“我最近长秤了。”重离比以前高，也比以前壮了许多，不再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了。

　　清澜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了白皙的脖子和微微发红的耳垂。重离盯着他的耳朵，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你的耳朵红了。”

　　“啊。”清澜捂住耳朵。

　　“为什么，我砸到你耳朵了吗？”

　　“没有。”清澜转头看着他，“你…从没有过吗？”

　　重离迷茫道：“有什么？”

　　“你怎么这么单纯。”清澜笑出声来，把嘴巴鼻子都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笑意满满的眼睛望着他。

　　“我不单纯。”重离反驳，虽然没怎么有底气。

　　“告诉你个秘密。”清澜掩唇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耳朵也很红，不仅如此，脖子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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