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叶兄弟？”
　　五香斋门前，从怀里摸出几个银角子来交给笑吟吟的将点心递到自己手里的小伙计，苏辰夜收好点心正要转身往回走，冷不丁身后却是一道洪钟般响亮而熟悉的声音传来。
　　“燕大哥是你啊！”半侧过身去，身后站着的不是自猎场一别之后就不曾再见的永安侯燕秋寒却又是哪个？拔高声音叫了出来，苏辰夜的声音里也是不加掩饰的惊喜。
　　“嗯，叶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自从猎场分别之后，燕秋寒与苏辰夜就再没见过一回。其间燕秋寒也不是没想过去景王府探望叶非，两人好再重新聚首把酒言欢。只是一来燕秋寒和云澹并不相熟，冒冒然的跑到别人的府上拜见未免失礼，二来朝堂上现在正值多事之秋，燕秋寒这样一个朝廷重臣如若在这关口上在景王府内频繁走动，难免就会惹来非议。是以权衡再三，燕秋寒还是识相的压制下这个念头，并未付诸实施。
　　只是没想到，今天不过是上街转转逗逗闷子，这样竟是也能巧遇故人，而且这个故人还恰恰就是自己想见而不得见的苏辰夜，燕秋寒当下里自然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
　　“我是今天正好被王爷放出来办差。”嘴里应着燕秋寒的话，但脑海里甫一浮现出临出门时云澹那张寒潭般沉寂的脸孔，苏辰夜顿时不禁苦笑一声。
　　这两天不知自己到底触了景大王爷哪里的霉头了，云澹对自己是越发的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苏辰夜细细回想这几天的表现，似乎也没什么差池啊，最多就是做事的时候偶尔会走走神而已嘛，真叫人参详不透这云澹的火气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今天也是，也不过就是在给大王爷磨墨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轻笑了一声罢了，没料想景大殿下顿时居然就大发雷霆怒发冲冠，便如苏辰夜做了挖云家祖坟奸杀云澹妻儿这般十恶不赦不共戴天的恶行一般，只把个苏辰夜搞得又是抱屈又是疑惑，难道自己真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脾气发到后来，云澹更是随手抄起一块砚台向着苏辰夜门面砸过来，也幸好苏辰夜躲得快，要不然此刻自己只怕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哐当一声巨响，上好的罗纹砚被摔成了八瓣，浓黑淋漓的墨汁泼溅出来，在百花不露地的五彩地毡上蜿蜒出一片或深或浅的斑点，宛如桃花扇上被风吹干的血迹，又仿佛离人眼眶里洒落的点点泪痕一般。
　　而云澹那厢不期而至的怒气，便似乎随着这晕染一地的斑驳墨迹，亦悄然的散落，碎成一片一片。最后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金晃晃的阳光一照，更是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挥挥手，云澹将个站在一边一脸迷茫的苏辰夜打发了出来，让他出来办趟差。说是办差，其实也不过就是让他到濯莹坊取一方砚台回来罢了。这濯莹坊乃是京城制砚的老字号，它家制作的砚石石包青莹，纹理缜密，坚润如玉，磨墨无声，真真当得起“多年宿墨，一濯即莹”这八个字，云澹书房里摆的砚台便都是出自这里。
　　已经被云澹这不阴不阳的调调折腾的够呛，现在能躲开他的魔掌，苏辰夜自是当即便打躬告退脚底抹油，溜得直比兔子还快，生怕景大王爷一个不高兴又反悔似的。
　　殊不知，身后的云澹看到他这番做派，瞬时又是心火上冲郁气难平。
　　不过那已经不是苏辰夜所要应付的事情了。
　　出了府，首先就找到濯莹坊拿了一块和云澹摔碎的那块制式相同的一块砚石，而后想到屋里头的那位小祖宗，苏辰夜又特特的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到五香斋里买了几包糕点，指望能讨讨他的欢心。
　　一句“我会陪在你身边”是苏辰夜现在能给出沈静宜的唯一的承诺。自己是个隐姓埋名亡命天涯的人，而怀中的沈静宜，他的志向则是一飞冲天天下扬名。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更是不敢耽误沈静宜的前程，却又没办法去直面沈静宜的悲伤与哀痛，所以苏辰夜只能用这样轻薄似一阵云烟的诺言，抚慰少年初初悸动的心扉。
　　但苏辰夜又岂知，便是他这样冷静而又温情的态度，才最伤沈静宜的心。
　　喜欢苏辰夜的情感是如斯的浓烈，又是如斯的纯粹，所以沈静宜根本就容不得苏辰夜对自己感情的回应里哪怕有一点点施舍或者怜悯的成分。然苏辰夜的那一句会陪在自己身边，又明显的昭示了，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止于，对自己不忍。
　　不想去利用面前男人对自己的那份廉价的同情心，但沈静宜却又清楚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目前唯一能羁绊住他的，便是他对自己的那份同情。
　　想到男人那句没有设定期限的“我会留在你身边”，沈静宜莫名的就会感到高兴，可转念一思及男人的这句话，仅仅不过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心情就又会瞬间低落，落到谷底。
　　开心，失望，感伤，迷茫，虽然沈静宜自己不曾察觉，但这些情绪已然结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而沈静宜自己，就是这牢笼里唯一的囚徒，为它所支配，为它所掌控。
　　想当然尔，这样的沈静宜面对苏辰夜的时候，自也是忽冷忽热阴晴不定。
　　整天忙得陀螺似的一刻不停的苏辰夜当然是理会不来沈静宜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可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苏辰夜就算再怎么愚钝，也知沈静宜的这些行径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几许抱愧几许心疼，对着沈静宜的小性子小脾气苏辰夜也只好耐着性子细细的哄。
　　就像今天，心里明知道自己应当早点赶回去交差，免得自己又不安生，可想想小祖宗的那张晚娘脸，还是巴巴的绕了半个京城跑来买糕饼。
　　真是连苏辰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耐心。
　　摇摇头再低低一笑，虽然还是有些涩然，但于无形中却又多添了一份宠溺，一份深情。
　　“哦，是吗？那刚好，今天既然在这里遇见叶兄弟你，那咱们就再喝他个一醉方休怎样？”苏辰夜不晓得，燕秋寒今天出府来遛弯儿的初衷也就是找个地方喝酒，其实喝酒也是缘着心里有些不痛快的缘故。再碰到苏辰夜，望见他脸上那种想笑又不太能笑得出来、俨然也是心事重重的勉强表情，燕秋寒当即便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丛生。是故没说上三两句话，燕大侯爷将就话头转到了喝酒上头。
　　“这个，恐怕…”不想驳回燕秋寒的邀请，却又着实着急回去复命，心思一滞，苏辰夜不由得便显出了踟蹰之色。
　　而且说话的时候，手还无意识的扬了扬装着砚台的锦盒。
　　“这有何难？”燕秋寒是个上过战场的武人，又确实是欣赏苏辰夜这个酒友的酒量与为人，见苏辰夜为难，立时劈手夺过苏辰夜手中的锦盒，再抓过身边牵马的马童交代两句，让他去景王府上上跑一趟。于是三下五除二里，苏辰夜要交的差便被燕秋寒摆平。
　　这个燕大侯爷，还真是……
　　瞅瞅燕秋寒行动间那种说起喝酒就迫不及待的形容，无端端的，苏辰夜就想发笑。
　　“好了，走吧。”眼见着马童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回过身来，燕秋寒便豪放的一把勾住了苏辰夜肩膀。
　　轻咳一声掩饰住眼底的笑意，苏辰夜亦随着燕秋寒的走动迈开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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