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师弟反目成仇后

　　聂明诏趾高气昂，威风凛凛，傲然扫视过陆清和关意远，却又在对上连澄的瞬间，露出些亲切地、讨好的笑容。
　　他提着灯笼，脸上印着烛光，神色间种种细微变化，全入了旁人的眼。

　　陆清笑道：“聂公子有何指教？”
　　聂明诏看他一眼，清清喉咙，道：“我有话要说。”
　　陆清打心底瞧不起这个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但他一点神色不露，仍旧笑道：“哦？不知是什么话？”
　　聂明诏看了关意远一眼，伸手一推，道：“你先走开。”
　　关意远不走。
　　陆清略一忖，转而道：“小远，我们这几日要办案，顾不上你，之后你随我们一起走，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关意远点点头，道：“我明白。”
　　陆清正色道：“你先回去，继续练悠游传你那几式，其中变化用心体味。记住，学武，资质和师承固然重要，但终究勤加练习才是根基。”
　　关意远被陆清感染，心中肃穆庄严，一抱拳，答道：“是，师父。
　　接着，转身回院。

　　聂明诏却待在原地，好半响，才喃喃道：“我见鬼了？
　　陆清没有回答，只道：“什么线索，你说吧。”
　　聂明诏仍是一脸惊恐，道：“拜你为师？学啥？学怎么服软？还是学怎么求饶？”
　　陆清干脆一笑，背起手，悠然道：“本捕快因材施教，教他什么，聂公子不用知道。不顾，若是聂公子来拜我，我倒是可以教教你如何服软，如何求饶。”
　　聂明诏怔了片刻，才知道这话是在骂他，想暴起，可那姓连的正带着可怖的笑看着自己，只好吃下哑巴亏，冷冷道：“戚令乔可能有问题，他可能跑了！”
　　“哦？”陆清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问道：“为何如此说？”
　　聂明诏道：“你们跟我来！”
　　说罢，一马当先，转身而行。

　　陆清与连澄对望一眼，便举步跟上。

　　聂明诏带他们去的，竟是戚令乔的小院。

　　聂明诏正准备运起轻功飞身而入，只见连澄伸手一推，那两扇门便倏忽分开。

　　聂明诏一呆，道：“他回来了？”
　　连澄道：“非也，这门是我开的。”顿顿，补充道：“踹开的。”
　　聂明诏对连澄的畏惧更上一层楼，仿佛这一脚不是揣在大门，而是揣在他的屁股上。

　　进院后，聂明诏径直将陆清和连澄引到一株梅树下，一指，道：“就在这里，你们挖吧。”
　　连澄森然一笑，道：“我们挖？”
　　聂明诏立刻改口：“我挖！我挖！劳烦陆捕快帮我打着灯笼。”

　　长临冬季多雨，土壤湿润。
　　聂明诏不愿上手，便取下佩剑，用剑鞘充作铁铲，开始挖土。

　　盏茶后，那坑越来越深，聂明诏脸色愈来愈黑，他喃喃道：“果然如此！戚令乔可能真跑了！”
　　他站起身，铁着脸道：“昨晚，我四处溜达，听见戚令乔院里有动静，却没有亮着灯，我担心是贼，便好心查看。谁知道我上了屋檐才发现，那姓戚的，正鬼鬼祟祟躲在树下埋东西。我定睛一看，是尊翡翠玉佛！水头极好，莹润剔透，看着就价值连城，然而现在东西却没了，你们说他是不是有鬼？”
　　陆清点点头，沉思片刻，继而打量着聂明诏，怀疑道：“你只在屋顶上看了一看？”
　　聂明诏一皱眉，道：“骗你们作甚。”
　　陆清道：“那尊佛多大？”
　　聂明诏伸出一只拳，道：“足有这个拳头大小。”
　　陆清笑道：“聂公子，你这目力真不错，黑夜之中，佛像也不算大，你竟然看的一清二楚？”
　　聂明诏果然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小声道：“习武之人，目力自然要比常人强些。”
　　连澄冷笑道：“目力几何，随便一试便能知道，何苦说这个谎？”
　　聂明诏咽了下口水，搓搓手，道：“其实我当时下了屋顶……那戚令乔吓一大跳，脸色白的和墙皮似的。我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这佛有问题，于是……于是以此威胁，想借点钱花花。他，他也应允了，但要宽限半日。谁知早上他出门，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觉得被骗，气不过，才去找你们。”

　　陆清沉吟道：“那佛，你可有问来历？”
　　聂明诏道：“我问了，他怎么也不肯说，于是我便信口道‘该不会是从大伯那偷来的吧’。我也就是诈一诈他，好多要点银子。结果他一听见……神色特别慌张，还上来捂我的嘴，喂了我一嘴泥。也就是这一句，让他答应给我银子。”
　　陆清道：“除此之外呢，你们还说了什么？”
　　聂明诏道：“我见他慌张，就调侃他，问他大伯是不是他杀的，他虽然矢口否认，可那双眼珠子乱瞟，显然很心虚。”
　　陆清点点头，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聂明诏瞟他一眼，振振有词道：“这种事能让别人知道？我傻啊我！说给旁人听，少不了被分一杯羹。”
　　连澄道：“你倒是很得意。”
　　聂明诏挺起胸，道：“不然总镖头能那么器重我？”
　　连澄冷笑一声，没有出声。

　　陆清又问：“今天你来找我们的事呢？可有人知道？”
　　聂明诏想想，道：“小远知道。别的人，我都没见过。”
　　陆清道：“你娘呢？”
　　聂明诏道：“一直陪着外婆。”
　　陆清略一思索，冷声道：“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此事，若是又有人知道，你会知道我弟弟的手段！在他手上，能直接死，那是有造化。”
　　虽然只见过几面，聂明诏此人，陆清却已看透，知道他并不可信，特意恐吓一番。
　　聂明诏果然一抖，偷偷看了眼连澄，颤声道：“我哪敢！”
　　陆清拍拍他的肩，又恢复了一脸笑意，认真道：“很好，聂公子识时务。”

　　待聂明诏走后，陆清和连澄又仔仔细细将屋里屋外搜查一遍，确认没有忽视的细节，才动身返回。

　　夜暮已沉沉，明月独灿灿。

　　客栈中，于不世正在窗边剔牙，面前堆着数个空碟子，显然是酒足饭饱。
　　一个饱嗝过后，见陆清和连澄归来，忙用茶水漱了口，才站起身，殷勤招呼他们同坐。
　　二人未至之前，余光瞥见桌上空盘里油腻的残汤，又立即让小二擦干摸净，另点了几道精致菜肴。

　　斯文有礼，热情周到，好像如此才不至于亵渎两位高洁的大人物。

　　陆清其实不以为意，他生性随和，这些年愈是落拓，别说对一桌残羹冷炙，就是楼霜剑现在让他吃一桌残羹冷炙，他多半也是笑嘻嘻咽下。
　　谁叫他被人硬压一头呢？只要能糊弄楼霜剑，面子里子，他都可以不要。

　　陆清淡然落座，喝了口茶，问道：“戚令乔、孔永轩，可有消息吗？”
　　于不世摇摇头，道：“戚令乔这小子消失了，赌坊都没去，守城门的兄弟也没有什么发现，他八成还在猫着。孔永轩就更别提了，连个人毛都没有。”
　　连澄道：“不会是跑了吧？”
　　陆清道：“我们进长临那日是小寒，到今天，是我们在长临的第四天，也就是说，案发至今也是四天。四天，戚令乔为何今日才跑？”
　　连澄道：“关长茂一开始被认为是失足，他没有跑的必要，紧接着我们来了，他想逃也便那么容易，也许……今日才寻到等到机会。”
　　陆清道：“可是若他打定主意想逃，为什么要去赌坊还钱？”
　　连澄思索道：“会不会是因为埋玉佛被聂明诏发现，这才不得不逃。”
　　陆清沉思片刻，道：“这倒是有可能。”
　　于不世诧异道：“玉佛？什么玉佛？”
　　陆清将今日所得一一告知。
　　于不世一拍大腿，感慨道：“这应该很值钱，他没准会出手，明天我就让人去查当铺。”
　　陆清露出笑意，鼓励道：“不世兄，很敏锐，也很勤勉。”
　　其实，戚令乔既然带着玉佛一起失踪，八成是跑路了，既然要跑，便不会选择在长临出手玉佛，这趟探查，大概一无所获。
　　不过出于慎重，查上一查，总是万全。

　　于不世得了夸赞，大手一挥，道：“跟丢了戚令乔责任本就在我，眼下这是将功补过。来，吃菜吃菜，这顿饭我请。”
　　陆清哪能让他请客，捕快在官府中地位不高，收入有限，这么一桌请下来，可并不便宜，于是道：“怎好让不世兄破费。”
　　于不世却一拍大腿，不满道：“陆大人，见外了不是？看不起我老于是不是？”他口袋里的银子是知府特批的经费，数量不菲，这才中气十足。
　　陆清见状，只好应下，心道在别处补给他就是。
　　提筷之前，望望楼上，道：“关捕头和南公子呢？”
　　于不世一边给陆清倒茶，一边好奇道：“出去义诊，到现在都没回来。我说，这位南公子到底是干吗的？你说他是个仵作吧，竟然会看病，我们大人也很听他的话，说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可又如此平易近人，还特意跑去给那些穷苦人看病。”
　　陆清调侃道：“许是知府大人有求于他。”
　　于不世嘿嘿一笑，道：“陆大人，你怎知我们大人得了顽疾？”
　　陆清疑惑地看向他。
　　于不世上下左右的看看，压低声音道：“我们大人有隐疾在身，那毛病不好言说，总之他羞于启齿，至今未去看过大夫，我也是听飞云楼一位姑娘说起，嘿嘿。”
　　陆清道：“难道就要讳疾忌医，放任自流？”
　　于不世道：“虽未求医，但有烧香拜……拜童子。陆大人你还不知吧，邻城有座童子庙，听说很是灵验，能治百病，还能渡有缘人舍下凡胎、白日成仙。可惜，我们大人因为公务缠身，只去过了一次，故而至今未愈。我老于，更是整日当牛做马，一次还未去过呢。”
　　陆清心念一转，忽道：“难不成是水月童子？”
　　于不世眯眼细思，片刻，笃定道：“对对对，就是这名。说起来，咱们这案子和那水月童子还有些干系呢。我也是今天听小捕快谈起，他说那孔永轩也是水月童子信徒，来长临，不但为了做生意，也是为了建庙，听说这是他立下的宏愿，眼下已买了地，开始筹备建材呢。”

　　陆清不求神拜佛，也少出长临，没听过新庙旧塔，这很正常，但上官悠游常年在坊间，却也不曾提起，这便有些奇怪。想到此处，他问道：“这水月童子是何时兴起？信众可多？怎么以前不曾听过。”
　　于不世笑道：“没听过也很正常，这水月童子是这一两年间出现，庙宇有限，我们周遭大大小小的城乡，只有邻城德城有一间。不过，因为这童子有治病之方、解厄之招、成仙之法，所以信众发展的倒是不慢。哎，这世道，穷人问药，富人求仙，穷人富人又都需化解厄运，这水月童子全都给你包揽了，信者弥多，也不奇怪咯。”
　　陆清抚着杯沿，缓缓道：“如此神通广大，看来我也该去拜上一拜。”

　　说话间，周云帆进了门。
　　他神采奕奕，走路生风，一看就大有所得。

　　果然，人未至声先发，他兴奋道：“小二！添酒加菜！要最好的酒，最贵的菜！”
　　于不世惶惑道：“你发财了？”
　　周云帆摇摇头，拿出玉佩和长袍，道：“我已问过店家，这玉佩上的丝线确实来自这件长袍。这件长袍是压箱底的老款式，是老板去安堂采买布料时，人家给的添头，拢共就五件，件件不同。那老板原先瞧着款式老旧，料子也早不流行，想赠给家中下人，谁知那店掌柜是个精明的，说虽然过时，但只要价格合适，总能卖得出去，这不，果然叫戚令乔买去一件。”
　　于不世拿过长袍和玉佩，仔细端详一番，推测道：“如此说来，他们二人曾发生过打斗？”
　　周云帆一打响指，道：“然也，这就解释了关长茂身上为什么有伤。根据现有供词，大约是关长茂发现账目有问题，特去兴师问罪，结果二人争吵起来，戚令乔失手杀了关长茂。”
　　于不世想起方才陆清所言，接过话头，道：“之后，他伪装现场，拿了玉佛，偷去银票，原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瞒过，谁知道陆大人忽至，挫败关长茂失足假象，加上聂明诏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仓皇出逃。”
　　周云帆道：“戚令乔虽然不怎么孔武，但移动关长茂的尸体也在力之所及的范围内。唯一的问题是凶器，凶器是什么？又在哪里？”
　　于不世道：“也许他扔了，也许他一并带走了。陆大人，依我看，不如先发海捕文书，捉拿到戚令乔，只要捉到他，自然能知道凶器。”

　　陆清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在窗前踱步。

　　周云帆的心也随之沉浸下来，将案情推演一遍，又问道：“于捕快，你们可有打听出什么别的人和关长茂有仇？”
　　于不世摇头，道：“这事我还没顾上汇报，我手下几乎将关长茂所识之人打听了一个遍，据他们说，关长茂平时话不多，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而且又很虚荣，没钱也要充门面，所以除了孔永轩，他还真没有什么仇人。”
　　周云帆想想，道：“关府内，有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能力的，只有戚令乔一人。关府外，似乎也只是孔永轩而已，依我看，不如也发一张他的海捕文书。不过，就眼下情况而言，还是戚令乔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如周云帆所言，戚令乔身上疑点实在太多，是他作案的可能性极高，可是陆清心中仍有一些疑问没有答案，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比如，孔永轩始终找不到人，他是否知道什么我们还未发现的事情？
　　关长茂丢失的银票去了哪里？
　　还有这尊突然出现的玉佛，到底是什么来头？
　　如果说，戚令乔一早便打算要跑，为何又会在前几日去赌坊还钱？这岂不是节外生枝？
　　若不是一早计划，眼下忽然逃跑，是因为被聂明诏发现了秘密？

　　连澄见陆清低头徘徊，知道他是心中有事，细想片刻，忽道：“于捕快，长临的水月童子庙要建在何处？”
　　于不世一愣，答道：“城外小溟山。”
　　连澄一笑，道：“我想，该去那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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