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江芷：“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其实她懂，但她不想把懂事用在不想用的地方。

　　在烈火中焚烧的蛊虫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声响，听到人耳朵里格外毛骨悚然，可李秾没觉得害怕，他看着女孩那双澄澈的眼睛，心里反倒平静。

　　他说：“仇还没报，别给自己留后患。”

　　她当然可以怒发冲冠把这姓罗的宰了，可宰了之后呢，官府抓她不抓，镖还走不走，南梁朝廷出了名的双标败类，你杀北越女贞我鼓掌赞成，你杀武林反贼我睁只眼闭只眼，但你要杀我老老实实交粮纳税的正经百姓，对不起，咱们依法处置。

　　尤其十二楼这种做世俗买卖的，虽和江湖有牵扯，但归根结底还是依存于市井，正正当当要开门做生意的，背上这种人命官司你是能将家业一甩学亡命之徒浪迹天涯还是能手眼通天让官府衙门对你既往不咎？

　　长久以来的默契让两人在某些时刻有些惊世骇俗的心有灵犀，江芷敛了神情稍作沉默，继而抬眼看李秾，当机立断道：“仇得报，镖得走，李秾你信我，我绝不让你被人折辱。”

　　她话说的平静，眼睛里的坚决却犹如一块巨石镇在野蛮呼啸的狂风上，将所有不安和威胁扫荡一空。

　　李秾的心被狠狠一砸，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折辱”两个字对他来说意义太沉太重了，他知这句话对江芷而言不过随口一说，可心中依然控制不住的掀起万丈风浪。

　　“阿芷，我……”他张口想说什么，手伸过去却只让一截素白的衣角在掌心滑过。

　　清明剑还被江芷攥在手里，但这回剑柄朝外剑尖朝里，杀气还在，锋芒内敛。

　　“事已至此，咱们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江芷对着两丈外的罗老妖精道，“你对蛊虫感兴趣，我可以把下蛊的人找来，前提你得给我保证，人我带来可以，你家的破事也别再缠我们身上，横竖好人没好报，今天我是认栽了，可同样的坑你要让我跌两回，我就要连坑带地给你铲平。 ”

　　罗丰眼珠子滴流一转，故意佯装不解道：“老夫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兄长若是清白之身，还怕进衙门做什么！”

　　江芷像被端了窝的幼兽，一瞬间所有的怨愤都在这刻爆发：“别给我提衙门！我就给你一次机会，鱼死网破对大家都不好，罗老爷自行考虑！”

　　她的外表太过沉静如水，乃至于突如其来的大喝把罗丰都给吓的抖三抖，短短三两句话，便顷刻化被动于主动，局势发生了绝对的转变。

　　远方漆黑，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殆尽，唯有燃烧蛊虫的火光刺眼灼目。

　　罗丰看着火中被烧成灰烬的蛊虫尸体，一双老眼越来越眯，目光越来越深，好像看见的不是虫子，而是梦想中想要除掉的人的躯体。

　　又是一声诡异虫叫，他对身边管事的人吩咐道：“还不知道府里情况如何呢，你带人进去看看，发现虫子及时通传。”

　　“遵老爷命。”

　　等人都走光了，他丢掉那副惊恐哀痛的神情，若无其事走到火旁欣赏道：“万事皆可商量，不去衙门亦可，我府中厢房华美，想必公子定会喜欢。”

　　李秾心中猜测成真，不痛不痒道：“痛心儿子性命是真，看见蛊虫威力掩盖不住的狂喜也是真，当官的都习孔孟，孔孟所看重的父子亲情却被视作草芥，罗老爷为人甚妙。”

　　昔日汴京贵为中原龙脉自然不容巫邪作祟，如今宣州位处鱼米之乡又将蛊术视作禁忌，传说中那些能操控人心智无形中夺人性命的蛊毒像一块涂满蜂蜜的糕点吸引着无数蚂蚁似的人群为之狂热，看来其中就有宣州罗家二老爷。

　　“承蒙祖上有功，又兼兄长入仕，这才得了牌匾上的那个‘府’字，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此刻的罗丰没了之前的张牙舞爪咄咄逼人，语气举止很是斯文礼貌，却比之前更让人毛骨悚然，两只眼睛往人身上一钉，满满的心思与算计便从脚底生起密密麻麻将人缠紧。

　　“其实比起做官，我更喜欢经商。”罗丰笑眯眯道，“二位若不嫌弃，可以称呼老夫一声罗老板。”

　　“罗老板，”江芷面无表情瞥了眼火里，冷不丁道，“你儿子焦了。”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觉得这个人有问题的呢，可能是他被蛊虫追的抱头鼠窜却不急着往家中躲的时候，也可能是他无论再怎么努力做出害怕的表情嘴角都控制不住上扬的时候。

　　总之，都没能逃过李秾江芷的眼睛，只不过一个敢想，一个敢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丰也不再装大尾巴狼，顶着张老脸堂而皇之道：“实不相瞒，老夫确实对巫蛊之术十分感兴趣，可惜一直无缘目睹其威力，今日得见，真真是大开眼界了。”

　　同时令他大开眼界的还有李秾面对蛊虫临危不惧化险为夷的能力。

　　开始坚持把这小子扣下来是想为儿子报仇，后来再把他扣下来是想收为己用。

　　老实说眼前这对少男少女无论通身气派还是头脑本事都与赵五那厮八竿子打不着半分钱关系，罗丰很怀疑所谓“表弟妹”是真是假，可无论真假，现在的重点都已经转向别方了。

　　火舌高蹿，恶臭扑鼻。

　　江芷从罗用生前的狗腿子口中得知了他最近都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打听完对罗丰道：“明天天黑之前，我把人带来给你。”

　　罗丰听到后还没急着乐，便听江芷又道：“你现在发誓，这一天一夜内李秾如果在你手里少了半根头发丝，你罗家钱庄一夜倒闭后院当天起火罗用当晚起死回生来孝敬你这个好爹。”

　　罗老头子听完最后一句头发丝儿都炸了。

　　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对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类的字眼早已有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能力，可对方说的话细品之下比以上所有词加起来都狠。

　　钱庄倒闭——人还在，钱没了；

　　后院着火——老婆还在，成别人的了；

　　儿子孝敬——儿子也在，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诛心还是年轻人会啊。

　　对上那双咄咄逼人的灵动双眸，罗老头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竖起三根手指，脚一跺牙一咬道：“我罗丰在此对天起誓！三天之内如对李秾公子有任何不利之心……罗家钱庄一夜倒闭，后院当天起火，罗用当晚……当晚起死回生来孝敬我这个好爹！”

　　说完他下意识望了火里一眼，随即一颗心控制不住的悬起来，做生意的对鬼神之说都有种笃定的相信，既然相信，便就认了人死后会变成鬼这一说。

　　下蛊的人要了儿子的命，他却有意招那人为己所用，罗府里的冤魂并不少，罗丰没怕过，可若那亡魂是自己心怀愧疚的亲儿子，就不一样了。

　　“说的漂亮！”江芷的眼神里难得有几分狡黠，嘴角一翘道，“既然罗老板如此有诚意，我也定会快马加鞭将施蛊之人送到你面前，好争分夺秒解你身上虫毒。”

　　听到“虫毒”两个字，罗丰脸都白了，所有关于出尔反尔的想法都在此刻急转直下，腿脚一软眼前一黑，瞠目结舌道：“虫毒？我身上？姑娘是在说笑吧，我确定当时没有虫子钻到我身上！”

　　江芷便一脸无所谓：“罢了罢了，我眼花看错也未必，罗老板不必当真，横竖又不是不能活，只是当心别跟罗用似的往地上栽跟头便是。”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有似无，令罗丰无比煎熬。

　　罗用后脑沾地身首异处的画面太有冲击力，让他此时此刻回忆起都不禁心惊肉跳。

　　“公子！”罗丰连跑带爬冲到李秾跟前，一张老脸几乎涕泪横飞，与之前叫嚣着让他“一命偿一命”的猖狂模样大相径庭。

　　罗用伸手想抓住李秾肩膀，忙不迭道：“公子可会解蛊？”

　　李秾默不作声往后一退，摇摇头道：“我只听我爹说过如何蛊虫害怕什么，却并不懂如何将蛊虫从人体内引出，要想解蛊，还是得找会下蛊的人。”

　　希望的火苗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江芷身上，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六七老十的人在自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字里行间都是“我不想死”四个字，好像之前对蛊虫表现出无比痴迷的老鳖孙不是他，别人叶公好龙，他是‘罗公好虫’。

　　罗丰煎熬的抓心挠肝道：“姑娘，你可千万得将那施蛊之人尽快带来，小老儿的身家性命如今全押在你身上了，你尽管放心离开，李公子我定会悉心照料，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海参不给鲍鱼。”

　　因为江芷那好似不经意的一句话，罗丰觉得自己现在血管里都在有小虫子蠕动，全身由内而外的痒痒刺挠，越发笃定自己八成真中了蛊毒。

　　人就是这样，若某件事不去往坏的方面想，大概也当不了什么真，可只要稍微想了，就会将那种不好的可能性放的越来越大，最后寝食难安活生生吓死自己。

　　江芷三两句话应付完老头，回过身将清明剑还到李秾手里，佯装没心没肺道：“委屈你在这鬼地方待上一天一夜了，如果罗老疯子还缠着你给他解毒，装看不见他就是。”

　　李秾没说话，稍作片刻后往前迈了一步，直接张臂将江芷抱进了怀里。

　　“罗丰身上根本没毒对吧。”他在她耳畔低声道。

　　从后看，这两人动作实在亲昵，实际上李秾的手臂却是悬空的。

　　她略有迟疑，缓缓点了点头。

　　李秾轻笑一声，他就知道。

　　江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是把别人的毒誓放进耳朵里的人，唯一一种让对方发誓的可能性，是想借此将双方矛盾转移。

　　“只有让对方觉得你不打算以此作为威胁，才是最大的威胁。”

　　李秾道：“阿芷，你太聪明了。”

　　淡淡药香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微微嗅了一口道：“你也很聪明——”

　　聪明到如果有天他与她为敌，她一定毫不犹豫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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