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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谢三娘一霎便面无血色,有些呆愣地看向女师爷。
“不可能。”她反驳道,“不可能。”
卫常恩便同清文使了个眼色。清文点头出去了,没一会就带回一名婢女。
看清婢女的模样时,谢三娘似有些迷茫,想了会像是认出来了,脸色更是刷白。
“巧月,你且说说,你是何时发现的狸花猫窝,又瞧见了什么?”卫常恩依旧是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和语气。
巧月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她埋着脑袋:“民妇是谢府灶下喂养鸡鸭的。三娘子养的那只狸花猫……”她说着抬头看了眼谢三娘,又埋下头去,“常来扑咬鸡崽……有一回咬死了三只,民妇急了就追它。一路追到三娘子院落后头的小花园内,发现它钻进了墙边一个破洞……那破洞约莫碗大,民妇便随手捡了根树枝往里戳戳,那猫便惊得逃了出来,还划伤了民妇的手背。”
她伸出手,露出了手背上一条狰狞的伤疤:“大人您瞧,这疤一直退不下去,都七年了。”
“接着说。”丁牧野点点头。
巧月又坐正了身子:“那猫逃出来时,带出了一条玛瑙石的链子……民妇就又往洞里头扒拉了一下,扒拉出了好多首饰。”她揪了揪膝盖处的衣裳,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民妇那会刚生了二娃没多久 ,家里缺银子,就拿了个珍珠簪子去当铺当了……过了好些日子,手头紧了便又去了一趟……本想再看看有没有小点的,结果扒拉出了一块玉佩。”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那玉佩是原先二郎的……民妇怕得要死,就全推了回去,一样都没拿。后头想再去……三娘子已发现了那个洞。”
“胡说八道。”谢三娘胸口起伏。
封进此时开了口:“你不过一婢女,如何知晓那是前头二郎的玉佩?”
巧月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民妇十九年前是二郎院里的粗使丫头……日日都能见着二郎戴着那玉佩。”
封进没想到这婢女竟是个旧人,他张了张嘴看向丁牧野:“即便如此,便是三娘发现洞后将玉佩拿了,这也不能证明她有罪啊。”
卫常恩点头:“确实无法证明三娘子有罪。可她隐匿物证,甚至消除痕迹就恰恰证明,她心中有怀疑的对象。”
她看向封进,眼神凌厉。
封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
他震惊地看着谢三娘:“三娘……”
谢三娘静静看着他,神色带着几分沉痛,没一会竟别开眼去。
“三娘!”封进又喊了一声。谢三娘却突然凌厉起来,直直看向卫常恩:“师爷,便是玉佩确实出现在民妇院中,可这也不能证明民妇夫君有罪!”
话音刚落,封进僵住了。
他双手握住谢三娘肩膀,将她掰过去:“三娘。我知你是怀疑我。毕竟因着那桩旧事,我确实恨谢家。可你一贯懂我,我怎会是那丧心病狂之人?”
谢三娘迷茫起来:“真的不是你吗……那洞里的物什皆是咱们院中的。”
“不是我。”封进冷静了下来,转头看向知县大人,“大人。草民不知那玉佩缘何出现在草民院中。但草民绝无杀人之心。”
他言辞凿凿,表情诚恳。
丁牧野有些犯难,凶器的消息出去后,谢府并无任何动静。问了所有曾录口供的人,也和十九年前并无多大差别。便是有一些小线索,调查回来的结果也是人都过世了,死无对证。
所以他们除了这枚玉佩,并无旁的直接证据能证明封进就是凶手。
卫常恩此时已想到了什么,心跳快了一些,她压低眉眼,问封进道:“十九年前二月初八那日,你和阿妮究竟发生了什么?”
封进一愣,脸色不太好看,见谢三娘拍拍他的手,他才回道:“那日草民醉酒,不知怎么的就和阿妮去了县内的别院。等酒醒,草民就发现……自己同阿妮在榻上……”
他压低了声音:“阿妮又哭又闹,跑到了岳母……母亲跟前。母亲最厌烦这些事,可她又心善,便将阿妮发卖了。”
“从醉酒到睡醒,你并无记忆?”卫常恩确认道。
封进点头:“想不起来。”
“有劳两位了。两位请先离开吧。”卫常恩忙着送客,转头便去瞧丁牧野。
见她似有话讲,丁牧野便叫人带他们出去。谢采荇则还留在里边。
等屋里静下来了,知县大人看向自家娘子:“娘子,怎的了?”
卫常恩道:“我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谢公子,阿妮祖籍何处?”她又直直看向一旁正苦思冥想的谢采荇。
对方怔忡了一下,抬头回道:“秋埠县。”
封家出事的庄子不就在秋埠县吗?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屋里人都看向她。
“十九年前,当时的知县将重点放在了谢二郎夫妇失踪后的人员筛查。而我们则调查他们出府以前那三日众人的行踪……从头到尾,阿妮都未被当做嫌犯,也不曾将她带回问审。”
“若细细琢磨,便会发现,只有她,能在那一长段时间内同范氏同住一屋,并给她做吃食。只有她,消失了也无人起疑心。”
“你是说,封进别院之事,也可能是她金蝉脱壳的计谋?”丁牧野问道。
卫常恩道:“也许是两人合谋,也许是阿妮自行谋划。目前只是我的猜测。其一、既是她规整的马车,谢二郎那玉佩她更有可能拿到。其二、别院事后,她哭闹回了谢府,据说先是去三娘那告的状。如果说封进有拿走玉佩的嫌疑,那阿妮也有将玉佩放到谢三娘院中从而栽赃嫁祸的嫌疑,只未成想那狸花猫坏了事。”
“那在下娘亲缘何不说……”
卫常恩道:“这只是一种合理推论。阿妮本是令堂的贴身婢女,按理并不具备威胁性。可她若说自己被封进胁迫,又告知令堂关于封谢两家的旧事……令堂可会信?令堂前头也许并不知令尊已死,后头又为了护你……”
谢采荇沉默了。卫常恩所言不无道理。
丁牧野有些苦恼,“阿妮的杀人动机为何?”
卫常恩咬了咬唇:“当年谢封两人在封家庄子出事,说烧毁了庄子。从头到尾都未提及庄上的人。庄子既是毁了,那庄上的人呢?”
丁牧野就看向谢采荇。
谢采荇沉吟片刻,抬头道:“庄上是一家三口,好似死了两个……”
卫常恩又看向清文:“此事只能询问那佟大,找到阿妮本人才行。清文,人牙子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清文点头:“佟大在别县,要明日才回。”
众人又是一时沉默。好一会丁牧野才道:“今日便到这吧。明日提审佟大再行后议。”
回房间的路上,丁牧野反常得有些沉默。
卫常恩瘸着脚,任他搀扶着走。行至回廊转角,丁牧野开了口:“娘子,等此案了了,我同你说些事。”
“好。”她也没问什么事,总归是她不知晓的事罢了。
丁牧野却补充道:“关于我娘的事。”
卫常恩紧张了一下,脚步慢了半拍。知县大人以为她走不动了,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原本怀里抱着的卷宗哗啦啦全掉到了地上。
“卷宗。”她刚开了口,丁牧野冲着后头远远跟着的清文喊了句:“送到榆荷那。”
随后他抱着她大步往后院的花厅行去。
在花厅用完晚饭,知县大人如法炮制,将卫常恩又抱回了她的房间。
两人在房间外的小厅里又聊了一会。
“娘子觉得封进是同谋的可能性大吗?”他喝着榆荷泡的茶,优哉游哉地问。
卫常恩见他悠闲的模样,无奈道:“不好说。杀害谢玉初的是两名男子,劫掳他们马车的也不知有几人。单凭阿妮,也不一定找得齐人。何况那两名凶嫌杀人后说话的语气像是浑不在意,许是恶徒也不一定。”
“若是恶徒,必金钱驱之。”丁牧野道,“谢二郎夫妇马车内所藏金银定然不多,怕是额外还要塞些银子。仅凭阿妮……”
“也得看阿妮是不是有至交好友罢。”卫常恩有些感慨,“七年前谢二夫人会否已怀疑起了封进,否则何至于将亲孙送到谢大夫人身边养着。”
“有此可能性。可当时便分家的话,不是更为妥当?”
卫常恩微愣,轻轻摇头道:“大人乃是世家出身,想必深知家族名声的重要。单看谢家三代往上,从未分过家。封进入赘已是先例,想必再分家更是难。再说,女子本无家产可分。谢三娘不分家的话,吃穿用度不必担忧,若分了家,酱米油盐也得细细计较了。”
丁牧野沉默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极是认真地看向她:“若是咱们得了女儿,家产必要给她才行。”
卫常恩觉得脸烧了起来。她试图遮掩,微垂脑袋道:“大人,我们目前统共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知县大人眉头一皱:“娘子说的是。我是该图谋图谋了。”
图谋啥?卫常恩疑惑地看向他,丁牧野却冲她眨了眨眼,再没提这个事。
翌日,谢采荇县衙报到没多久,人牙子佟大就来了。
问起十九年前谢府发卖的那个婢女,佟大也还记得。只说那日昏晓时分谢府绑了她送到了他父亲佟老四跟前。前脚送到,后脚就有人高价买走了她。
“可知道买家是谁?”谢采荇问道。
佟大便将一册黄旧的本子递了过去:“洪州秋埠县钱家。”
佟大走后,清文带着几个捕快往秋埠县去了。两日后回转,并没有阿妮随同,只带回了一名中年男子,说是钱家大爷钱来东。
一行人又在衙皂房会面。
钱来东模样周正,身量瘦长。见着知县大人也是不卑不亢。不等他们发话,他径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了丁牧野。
“草民钱来东,家住秋埠县钱桥村。大人所寻的谢府婢女阿妮,十九年前确实被草民买赎。阿妮父亲对草民父亲有救命之恩,是以阿妮在草民家里住了四年。”
“四年后她去哪了?”丁牧野诧异道。
“因病离世。”钱来东解释,“这封书信是阿妮所写。她曾嘱咐草民,若有来找她问十九年前事的人,便将信送出。”
丁牧野点头,将信打开。信纸微黄,不像是存了十五年的样子。于是他疑惑地看向钱来东:“这信纸……”
“草民将这封信密封搁在了土墙内,又洒了石灰。”
言下之意,他做了防潮。倒也算是合理。
丁牧野很快看完了信,将信递给了卫常恩。卫常恩打开看完,便如丁牧野一般沉默。
当年封家同谢家在秋埠县庄上的事引发火灾后,管庄子的一家三口,除了管事怀着身孕的妻子还活着,管事同大儿子皆命丧火海。
孕妇生下一女,便是阿妮。
当年谢家偷偷赔了一大笔银子给阿妮母亲。阿妮母亲拿着银子远走他乡。直到十年后阿妮母亲去世,阿妮独自一人来了周县,又想法子进了谢家。
自进谢家开始,她的复仇大计便在酝酿了。
只是还未施行计划,谢忠就去世了。
阿妮自出生起,母亲便日日郁郁寡欢、心如死灰。日复一日地在她耳边念叨报仇之事。阿妮觉得自己出生就背负着血海深仇,满脑子都被复仇占据。
谢忠离世给了阿妮巨大的打击。她的一腔仇恨无处发泄,便转移到了谢玉初身上。在她看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谢玉初夫妇打算去庄子上后,便叫阿妮下去准备。她除了做了出行该做的事,还早早雇佣了洪州与玉州交界处的山头恶匪埋伏在了他们的必经之地。
她原本计划是同谢玉初夫妇一起被劫持。可才出府门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封进。
范采音叫她下去帮忙请人带醉酒的封进回府。她便又心生一计,一边花钱派了跑腿的去找钱来东,一边又将封进带去了别院,喂他喝了迷药,演了一场被凌|辱的戏。
她在谢二夫人身边多年,早琢磨透了她的心思。她知道,只要自己试图将事情闹大,谢二夫人便留不得她,但也不会害了她。
于是她哭闹着回了谢府,先去谢三娘跟前哭了一通,又将谢玉初的玉佩偷偷藏进了他们院里。
谢二夫人当日果真发卖了她。钱来东早便候着了,便将她高价赎了出来。
而谢玉初夫妇被埋伏的恶匪抓住后,他们依计行事,用马车混淆了视线,将夫妇二人劫掳到了案发地的茅舍,当场便杀了谢玉初。
被关在隔壁还在昏迷的范采音对此毫不知情。
阿妮前头叮嘱过他们不要伤害范采音,那俩恶匪便拿钱离开了。而她也赶到了小屋那,以自己被封进胁迫为由,以谢玉初性命要挟,让范采音乖乖住了下去。
阿妮一直纠结该如何处置范采音,可范采音待她委实太好,她便很是不忍。直至谢家的人找寻过来,她便悄悄溜了。
信中所写内容便是这些。
谢采荇看了许久才看完,一直不言不语。
丁牧野又问钱来东:“她是怎么死的?”
“病故。”钱来东行礼道,“她底子差,来草民家中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沉珂不久便去了。”
卫常恩又问道:“除了这封信,她可还有同你说过什么?”
钱来东略一沉默,斟酌了会才道:“她去世前曾打听过谢家的消息。听说谢二郎之子养得极好,她……像是心里松快了点。”
谢采荇恍若未闻。
丁牧野又问了些小问题,见问不出什么了,便让钱来东出去了。
“没成想,是这么一桩事。”谢采荇有些自嘲,“一时,在下竟不知该恨谁了。”
卫常恩哑口无言。
“你双亲实属无辜,该恨谁便恨谁。阿妮为何杀人你可以理解,但不必接受。”丁牧野微叹气,试图宽解他,“人心只那么大,没有必要去理解所有人。”
知县大人一改往常的轻浮,言辞陈恳又斩钉截铁。
卫常恩暗暗在想,他是不是也一直恨着那个杀了他娘亲的人,一直走不出来。
谢采荇闻言,点了点头。片刻后问道:“大人,此案是否算是结了?”
丁牧野就看向卫常恩:“娘子觉得呢?”
卫常恩摇头:“若是没有这封信,我觉得是阿妮单独作案可能性更高,觉得玉佩什么的确像是栽赃嫁祸之用。可眼下瞧了这信,我倒觉得合谋可能性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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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