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阎王爷耸耸肩，并不拆穿，起身带着一群尾巴浩浩荡荡地走了，锣鼓喧天，惊天动地。

　　绕了一圈，再回来，见容若还蹲在石头旁，面前三丈地坐着一只鬼，一个生魂，生魂还未销去阳间户籍，手腕锁着枷，作娇滴滴的闺门小姐打扮，浑身湿透，鬼倒是个俊秀公子，急赤白脸，左边劝来劝右边，犹如只热锅蚂蚁。

　　热锅蚂蚁便是倒霉催的容衣了，他方才提醒不及，累容若抓了阎王袍子，因此认错了人，伤了心，现在再瞧着容若面色淡然，只猜他吞声忍泪，凄入肝脾，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劝慰，旁边不知怎地，又冒出一位，张嘴便哭。

　　娇滴滴的小姐眼含着一包泪，拧着衣角，道:“他不来找我，就是不爱我..”

　　正欲抬脚离开的临枢神君：“...”

　　容若：“...噗嗤。”

　　容衣恨铁不成钢地瞧了容若一眼，小心劝慰道：“爱你，也不一定是要以命相证的。”

　　可不是，再找她，可不就是找死么。

　　娇小姐听了，抖着身子更厉害啜泣起来，哭道：“说好的，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骗人精！撒谎精！我都搁这等好一会儿了！哪里都没见到！他分明是不爱我了！”

　　临枢神君：“...”地府真是个好地方。

　　容若摇头晃脑，道：“不爱不爱。”

　　那小姐嘤道：“在一起就各种心肝宝贝，说各种甜蜜话，全是骗人的！”

　　容若跟着重复，顺口点评，道：“骗人的，真坏。”

　　娇小姐碎碎念着，容若时不时跟上几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容衣嘴笨，在一旁劝着说着，颠倒来颠倒去，也就那几句。

　　他说，无非有缘来世定相逢。

　　呸，废话。

　　他说，无缘傻等也成空。

　　唾，废话。

　　他说了许多，只听得容若抱紧膝，身上金光颜色愈发单薄。

　　片刻，许是废话起了作用，娇小姐的哭声慢慢低了，还未歇，却听得有一男子从人群后边一边大声说着抱歉一边挤向前来，有鬼叱他赶着投胎，他却不知为甚，笑得一脸灿烂。

　　待上前来了，才看到那是个裹着头巾的年轻书生，眉清目秀的脸见那小姐便皱成一团，道：“哭哭哭，怎地又哭了？我这不来了么？”

　　娇小姐见他，却哭得更大声，容若捂住耳，木着脸。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歇住气，断断续续，道：“我，我并非故意的..我爹爹不让我出门..我、我没法子，那河瞧着浅，我又不会水..还以为再真见不得你了。”

　　书生叹一口气，揽着怀里的人儿，给她擦脸，轻声安慰，“无妨无妨，都哭成小猫了，我这不来了么。”

　　小猫一捂脸，一羞，哭啼啼地跑起来，书生便追着哄，追着道歉，说再决计不让她久等了。

　　临枢神君看得好玩，故事是俗气的故事，却讨人喜欢，悄悄捻了根红线，将二人套牢了，转眼又看见彼岸花丛中团着的小鸡崽，也在往书生小姐那儿望，抿着苦涩的笑，手还傻乎乎地虚拢着耳，他在那儿，也不知见了几出这样的好戏码，他自己，也在生生演着。

　　这也是个俗气的故事，判官说了几句，他就猜了个大概。

　　容若是个小皇帝，应该也就离这时候不算多久的朝代，是个极大极大的国家，有着得天独厚的独一份浩荡国土。

　　政事上并没给他留什么麻烦事儿，唯一有些麻烦的总出在情上，是他那时候，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司命还是月老许是看错了话本子，便没按照老套的狗血编排他，那不是什么戏词话本里的民间姑娘，也不是什么传奇记事里的外疆公主，倘若是了倒好，男女之情在故事里才不算不该爱，身份地位之流，顶多为佳话艳词上添点传奇色彩，在人世中，扯扯脸皮子骂骂臣子，也能成全，可他与他爱的那人，恰好拼成了帝王将相。

　　一人难全两人事，他爱那人，那人却不爱他，于是成全那人，顺便成全伦理纲常。

　　生前难久伴，死后在河边蹲着等，想续一段前缘，却一直不见人来，也是可怜。

　　临枢神君本是不想管的，可容若的难过实在太过明显，整只鬼都黯淡下去，垂头丧脑，瞧着下一秒就要眼泪鼻涕糊满脸。

　　容若眼见着走远的阎王又回来，没啃声，那书生只让小姐等了几句话的工夫便百般求饶的，沈长秋让自己等这样久，到时怕是得一头磕死在自己面前才能罢了。

　　容若想着想着又将低垂的视线移到奈何桥边，不知何时，孟婆又回到那里煮汤。

　　阎王爷屈尊降贵，难得体贴，问:“沈长秋是你在等的那个丞相？”

　　容若舔舔唇，道:“沈长秋就是沈长秋，我小时候是太子，他是我的侍读，我长大了当皇帝，他就当我的丞相。”他以前和我在一块，以后也应该和我在一块，活着死了，长长久久地。

　　容若咽下最后几句话，羡慕劲儿已经过了，空余几分惆怅。

　　临枢神君又问:“和我很相像吗？”

　　容若抬起头，瞧他一眼，又垂下去，道:“只是模样有几分相似。”

　　临枢了然，道:“那确实有几分姿色。”

　　容若一噎，转过身去不理他，团成个金鸡蛋，自顾自地发呆。

　　临枢伸出根细长的指，戳了戳那明晃晃一团，道:“我帮你找他，如何。”

　　容若瓮声瓮气，道:“我不，我要等他来找我。”

　　可人都是想活着的，人生在世，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不知死后如何，必当珍惜极了性命。七老八十，八十九十，能活定然是不愿死的。

　　等和找，结果不是一样吗？临枢不懂，不懂便问:“有何区别？”

　　他离得近，那双眼眸教容若突然恍惚起来，沈长秋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哪怕是在众人面前披上温文儒雅的外皮，眼角眉梢总会敛些看不清捉不住的锋芒，神祗有着这样空荡的眼睛，在里头，谁也留不住。

　　神祗睁着那双眼睛，顶着那样一张脸，问，有何区别。

　　容若在这等了许多年，加在一块儿的难过，都不如这几日来得多，那双眼突然明晰，他笑他恼，他气他哭，经年的悲伤呼啸而来，容若有些捱不住，哭道:“有区别就是有区别！你不要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你个坏王八你个臭□□，你做甚长成他那样？！”

　　头一遭被说成王八和□□，临枢只觉得有趣，再替玄武金蟾委屈一秒，见容若明明凶人，却被欺负的可怜样儿，更觉得有趣，他天生天长，万年前就是这么张脸，瞧着精细漂亮，但欺负人还是惯常将剑架在脖颈，万年后赤手空拳，凭靠这么张脸，也能惹人伤心，挺稀罕，不过，他想，这与我有何关系呢，我又不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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